少年杀母事件

2015-07-23 16: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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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张明明每两三天就拿一集给张柱良看,但父亲发现他的字越来越潦草,情节越来越混乱。

二十多天,儿子写了十多集。有一天,张柱良说:“我不知道你在写什么,肚子里没墨水,自然是写不好的……你这是没先学走先学飞,还是从小文章写起,好好研究《广州日报》那些小文章是怎么写的,然后去投稿。”

一天清晨,他和周周去进货,他问周周:“知道广州日报在哪吗?”

“知道,那有我很多卖烧烤的朋友。你要干嘛?”

“带我去。”

终于到了广州日报社,他停下了车,抬头望着那几个红色大字。

“你来这做什么呢?”周周问。

“我想投稿。”

“哪有那么容易呀?”

张明明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进去看看吧。”

张明明看看守在门口的保安,摇摇头,骑上自行车走了。

2006年12月6日17点14分,他在博客上写道:广州日报的各位记者你们好。我是向你们报社连载栏目中投稿希望可以上报。有什么意见可以给我留言。

雪山剑派//////作者<张明明>武侠小说.第一集..天玄地门一

下面没有了。

11

每次上网,他就问小白,有我的邮件吗?

没有。

一天的烧烤忙完了,一家人围在桌子边休息。

“作家,成龙给你打电话了吗?”小状逗着明明。

“不久他就会给我打电话了。”

父亲心里暗暗发笑,于是故意问道:“他怎么给你打电话?”

张明明指了指父亲别在腰间的手机:“就打咱们叫烧烤这个电话。”

“那你叫成龙晚上9点后才打过来,白天我们可接不到电话。”父亲哈哈笑着。在城中村,他们花360元租的房子里,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张明明不吭声了。

这些关于小说的往事被2006年的尾巴甩开,张柱良再没听过,也没向儿子打听过。

张柱良恢复了晚饭后的睡觉,张明明又恢复了上网。

2006年底,他和父母回老家过年,这是他来广州两年后第一次回家乡。当晚,他叫上最好的朋友佳林、李闯直奔网吧,玩一个叫“半条命”的游戏。凌晨,他不想回家,和佳林跑到庙里头,折了一小捆树枝生火取暖,火苗一下蹿了一米多高,他俩赶紧把火熄灭,撒腿就逃。

这年春节是这几年中最好的时光了。18岁的堂哥阿强也结婚了,他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再上网玩,他要更努力地赚钱。

20多天的假期转眼过去,来广州前,张明明对阿强说:“哥,我不想去广州了,我想在家里打工。”哥哥帮他向陈菊说情。但母亲说,再说吧,再做一两年。

再说,再说到什么时候呢。

12

张明明跟随父母再次回到广州。

他渐渐不和李闯来往了,这个童年时的伙伴,已经在老家的公交车上上班,每天负责拉客。张明明疏远了他,只说了句,“他变了。”小状到过完年就到天津打工去了,这个爱说话的孩子一走,张明明清静了,但这个家庭也越发沉闷了;去年同他一块进货、打篮球、跑步、上网的周周开了烧烤分档,有了摩托车,有了更多朋友,也更忙了。

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父母。

他像是生活在时钟上的秒针,被其他两根牵动,日复一日地干着同样的活:凌晨四点帮忙收档回到家,然后踩40分钟的单车去和平西路的冻品市场进货,四十斤鸡腿,二十斤羊肉和火腿。

他第一次在凌晨单独进货的时候,妈妈很紧张,骂张柱良怎么可以让他一个小孩去,出事了怎么办。父亲也很担心,睡不着觉,就一直站在路口等。结果等到早上7点多他才回来。“问他怎么那么晚,他就说车坏了,要修理。心里还是生气,但看他满身大汗,就没生气了。以后就让他一个人去。”

半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老鼠,在深夜独自穿梭在城中村。

他上网越来越频繁了。

网吧藏匿在邻巷一家小卖部后面,张柱良在儿子和老乡的一次对话中得知网吧地址。他走进去,逼仄的空间摆放几台电脑,坐满了人。张明明弓着背双手交叉快速敲打键盘。他推推他,儿子扭过头,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张柱良没说话,转身慢慢走了,过一会,儿子运桌子和烧烤炉来到了卖场。

幽暗的城中村小巷,偶尔有老乡经过(大食/图)

13

平常,父子俩一天说不到五句话。几乎连架都没吵过。他们的对话只有三种可能:一是父亲自上而下的命令,二是儿子自下而上的汇报,三是上网前借口与反借口的对峙。

下午五点半是家庭的晚饭时间。张柱良坐在床上,老婆和儿子则坐着小短凳,他俯视着他们。他喜欢这种感觉。

张柱良吃饭很快,两大碗一下就吃完了,然后坐在床边看电视,这时他们都还端着饭碗。张明明注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一走开,上个厕所或洗个手,他趁机就溜了出去。有时父亲躺着,哪也没去。时针慢慢摆到六点,他等不及了,网友在等着他呢。

在网上,他可以和好友聊天,在他的QQ上,有72个好友。和他们聊天让他可以找到在孤独之前的那种快乐,这种孤独在他来广州后已经像爬山虎一样死死缠住了他,无法摆脱。他还可以在游戏中做另一个自己,他不再是一个卖烧烤的,而是一个除暴安良的警察或者是一个拉风的卡丁车车手。这两种快乐让他在这种厌烦的生活里有一点放松。

“我去打个电话给朋友”,“我去买东西”……他低着头等张柱良回话,张柱良没吱声,只半闭着眼看着他。他慢慢抬起头瞅瞅父亲,又低下头。

有时父亲就直接说“不行”,他就咬着嘴,扯着衣角,站在门口不时扭动身子,犹如毒瘾发作。父亲五指轻轻一扬,他立刻弹了出去。

父亲知道他去上网,他也知道父亲知道。

14

有时候,张柱良怒了,吃过晚饭,突然把饭碗往桌上用力一掷,指着张明明,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去上网。”张明明不敢吭声,放下饭碗往房里跑,啪的一声把门关上。母亲敲敲门,“什么事?”他没好气大声说。“拿东西!”“明天再拿!”张柱良亲自出马,咚咚咚敲着门,“什么事?”“拿东西。”张明明连忙开了门,又躺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他又在屋里团团转,不时观察父亲的动向,如果无机可趁,他又支支吾吾开始找借口了。

借口找多了,他就赤着上身穿着短裤跑出去。张柱良想,他总不会赤着身去上网吧?便没叫住他,可他还是8点半才回到家。卖烧烤时,张柱良对他说:“上网也总得穿上衣服吧。”他不回答,走开了。

借口仍然需要找。一次,张明明吃过晚饭,对父亲说:“我要去买鞋垫。”父亲说:“行,五分钟后回来。要是想上网,就别找借口。”他靠在门上,歪垂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吱声。陈菊看着难受,推着张明明说:“行了行了,你快走吧。”

张明明一出门,气得直往墙上打。这天晚上,他在床头刻下两个字:仇、恨。

啪,啪……这段时间,他紧闭的房间里总是传出打火机的声音。

15

6月11日晚上九点半左右,中港皮具城。大厦紧闭,白日里锵锵的皮鞋声,货物运送的哗啦声全然退去。

往后走,一条冷清的街道伸入黑夜,两边停着十几辆脚踏货运车,一些搬运工无所事事地坐在上面,或是聚在右边的小卖部门口看电视。左边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各式各样的小轿车从底下拐出街头,每天,这一家人就从这街头拐进来。

此刻,烧烤炉火生起来了,停车场边的空地也渐渐热闹起来,生意还是如同往常红火,张柱良不停烤着鸡腿,鱿鱼……张明明马不停蹄地递生肉,送外卖,陈菊收钱找钱,温和地招呼着客人,对久等的客人道歉。

这一天,他们并不愉悦。

张柱良跟陈菊商量着,咱们开个小饭馆吧,四处躲避城管,讨好客人,多窝囊呀。陈菊说,给我乖乖把这生意做好,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能赚大钱么?于是他哑了。

陈菊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看车的保安老卢说,这里的人谁敢说她一句不好?她总在张柱良耳边唠叨,千万要忍住!要忍住!张柱良也总按住张明明的火气,给我忍着,人家有钱有势,把你整死还不容易,等咱不干了,看谁不爽就打谁。

张明明哪一点最像张柱良?他眼光冰凉,吐着烟圈,轻轻飘出两个字:记仇。

16

张柱良记住得罪过他的每一个人。

一个是大厦的小保安,那一次城管没收桌凳时,本没注意那箱生肉,小保安领着城管去了。张柱良看得咬牙切齿,他想,你这小保安也太自不量力了,想这样要制服我。他请了保安队长上酒楼吃饭,保安队长拍胸脯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小保安真的来道歉了,但这还不解恨。

另一个是居委会的,那个30多岁的湖南人有一天跑过去对张柱良说:“你们这样摆摊不行。”张柱良沉默地看着他。“不过——”他又继续说:“我跟主任说了,关照一下你。”张柱良说,“谢谢关照,以后城管来了,可要麻烦你通知我。”“一定,一定。”以后,每隔两三天,他就拿一瓶碑酒坐在他的档位,张柱良总得给他添酒,烤鸡腿、羊肉串。城管来之前,他果真放出风声了。他有时还借钱,但从来不还。撞见对面小卖部卖六合彩,他看看记六合彩的本子,又看看店老板,然后说,给我来包经典双喜,他装进口袋转身就走。

张柱良憎恨这两个人,他看着他们,总在想,要是哪一天我先不干,老子一定把你们狠狠揍一顿。当然,那个居委会的,要先还钱,再揍。

17

儿子总是呆呆的。张柱良从来不知道他的脑子里装着什么。

老家的一个朋友对张明明极为赏识,总当着众人的面夸他,这小孩,将来准能干大事。他这个朋友也算是干过“大事”的人,十多岁强奸少女,在牢里呆上那么几年,学会了骗人的绝活。出来后就拿着瓜子壳、弹珠,到处骗人赌钱。

张柱良心有余悸,他是不是养了一头狼,在此之前,从不咬人。

卖烧烤时,张明明时常一人自言自语,“为什么赵子龙打不过吕布呢?”他喜爱《三国演义》,听到有人要重拍三国,他在博客上写道:“干嘛要重派,有人跟我说‘没剧本’听的后我很难过,我空有好剧本可就没人知道,经典再重派就不好,哎再想起三国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真感人。”

他幻想自己能去演赵云,“我的形象也符合啊,哎,我的剧本就是没人看。”

客人骂他他从不还嘴,有人点菜了,他就站在旁边,却要父亲再向他传达一遍。

他不停催着父亲,“外卖的先烤!外卖的先烤!”外卖送晚了,是要挨骂的,有时候还拿不到钱。

陈菊则挡住他,“不行不行!这里的先烤!”旁边的客人总一遍一遍地催。

每次送外卖之前,他总要计算好要找的零钱,有时候将零钱和外卖一同递给人家就回来了,陈菊就问了:“钱呢?”哦,他忘了拿。他的算术从小就很差。

那时他才小学一年级,张柱良难得回一次家,翻起了他的作业本。满是大大的红叉。他很气愤,怎么三九二十七都算不出来!他逼着他再算一遍。他直冒汗,但怎么掐手指也算不出来。父亲怒了,啪啪给他两个耳光。孩子站起来,不哭不闹,含着泪水直瞪瞪盯着父亲。

这个眼神,张柱良终身难忘。看得他难受,害怕。

18

这天晚上,一帮潮州客人喝醉了酒,呕吐了一地,还摔烂了酒瓶,张柱良赶紧把地扫干净。但他忘了给他们烧茄子。客人大声说,给我快点,不然不给钱,大伙起哄大笑起来。 

他低声骂道:“妈的,敢不给钱就揍你。”

张明明把刀往桌上一扔,对父亲说,“你喊打,我就打!”

陈菊责骂他们:“你们不要再说了,别让人家给听到。”

客人最终给了钱。 

凌晨三点多,天空下起了小雨。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快速驰过的汽车发出沉闷的呜呜声。父子俩骑着单车先走了,陈菊本该坐在张柱良自行车的横杠上。但这会,她一个人在后面走着。保安老卢递上一把伞,她没有要,她说:“我没时间还你。”

她是真的没有时间还了。这将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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