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杀母事件

2015-07-23 16: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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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陈菊总是喜欢当着张明明的面对张柱良说,“你这儿子,靠不住。”她并没意识到,这对张明明意味着什么。

“在爸爸限止(制)我自游(由)的同时,妈妈也不喜欢我天天跑出去玩电脑……妈妈却一天到晚说我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有时我顶撞她两句她就不出声,只是她会用一种讨厌和憎恨的眼神瞪着我看,我看到她这眼神的时候,心里一阵酸痛,眼里的泪水都要流出来,我强忍着把它压回去了。事后我想她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她还是我妈吗?”

慢慢地,张明明适应了她的这种态度,只是每当她再看他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会有些酸痛。

在他很小的时候,陈菊带着他长大,可她爱打牌,总是奶奶弄饭。2004年,在奶奶动完手术后的一天,张柱良一进门便朝着陈菊掴上一掌:“妈妈看病剩下的钱,你竟敢要。”陈菊哭闹着往外跑,一边喊着,“是我的钱,我就要。”他真抓住她继续打。这时,张明明挡在中间,“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张柱良对儿子说:“现在你奶奶走路都走不稳,你妈妈还向她要钱,这完全不对。”他点点头。

20

张明明决定要实施他的计划了,此前,他想过三次,这回“就算是违背自己的心意也要做”。

6月7号那天,我一天没睡就是想趁令(今)天这个机会杀了他们,中午12点的时候我爸爸起床了,先去市场买货,他买完货回来后,妈妈又去买东西了,那时,在里屋的我不知道在外面的是谁,心想:“管他是谁呢,瞄准机会就下手。”我打开屋门,来到大厅看见爸爸正在切羊肉,我洗过脸后,在他后面梳头,心想:“先杀了他再说”,然后我从我下面的玻璃柜中拿出了准备好的铁棒,我举了起来想打他的头,可是当我要下手的时候,手却动不了,心里也在想他是爸爸呀,我要杀的是爸爸呀。最后还是没下手,事后我便想用铁棒打头,太狠了吧!那是你老爸啊。

张柱良后来看到这根铁棒了,他那时生气地说,谁把它放到我床边了。谁也没回答。

“让他们怎么安稳地过去,我先想到的是迷药,可以让人很快地睡着。于是我到药店里问:“有没有什么药,人吃了可以很快地睡着?”药店里的人买(卖)给了我两片睡觉的药,我对这药的信心(不)足,想试一下。我把药砸成粉放在了水里,结果水一下就变浑了,我喝了一口味道还有点苦,心想:“这水我爸妈怎么会喝呢”。

于是我放弃迷药,决定还是打昏他们吧。没想到我喝了一口那水,很快就睡着,这(第)二天醒(来)才觉得这药真历(厉)害。

我走出屋,看见爸妈都在做事,我也就做我的活,过了一会后爸爸要出去买东西,我想这又是一次机会不能放过。

爸爸走后,我装做(作)拿(东西)走到妈妈身后,从我房间里拿出了我先就准备好的木棒,本想也打她的头,可是还是下不去手,后来我就放弃了。

干完活后我在房间问自己,“你是想就这样的一辈子,还是想过自己的生活,”我回答,“我要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

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怎样杀死他们的场景,我对自己说:“下一次绝不能放弃”。

6月12日,周二。当天《南方都市报》的气象新闻标题为:《暴雨只是中途休息》——昨天傍晚,一场激烈的大雨导致广州难得的多云天晚节不保。更麻烦的是,遇害来得特别不是时候,淋息了下班人的回家热情。今天,广州还将有阵雨突袭,不过讨厌的还在后头,雨水只是中途休息,明天它又将卷土重来。

这则新闻把“雨还来得特别不是时候”,误写成了“遇害来得特别不是时候”。

6月12日下午,将近4点,张柱良提着鱼从市场回家。

你妈妈在哪里?在厕所。他十分平静。我把鱼放在厨房,走向厕所,他妈妈平时上厕所从不关门,这一次却半掩着,并且关着灯,但我没多想,推开门,见她妈妈躺在地上,我心里害怕极了。我往后退,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想到儿子了。我慌乱地往厅里跑,直喊着明明,到拐脚处,这一秒半时间,我来不及思索,忽地一把菜刀猛向我劈来,紧接着看到儿子凶狠的脸。他发疯似地朝我猛砍,肩上,脖子上……一共四刀,我一片空白,本能地把他按在床上,抢过他的刀,我的血喷了两米远,满墙都是。刀被抢过后,明明一下子安静了,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我害怕极了,只想往外跑。我打开了门,明明又用力把门关上,大声地喊,爸,我没得回头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跑,把他推开,逃了出去,他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边喊着,爸,你听我解释。我把他推开,只是凄凉地说,什么都听你说。

22

张柱良只想逃命。他往下逃,往亮处逃,没命地逃。

他一只手捂住脸,血汩汩而流,透过指缝,染红了衣衫,染红了幽长的巷子。

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他终于逃出这阴森小巷,他冲进小卖部,抓起电话拨了110,那妇女抱着小孩,吓得直后退。

他跑去对面的巷口直喊“大哥,大哥”。没有回应。

他又回头打了120,他走进去,那女人惊恐地望着他,指了指在外面的被血浸染的电话。他回头望望巷子,他害怕极了,张明明会不会举着菜刀红着眼杀出来。谁知道呢?

他朝卖烧烤的相反的方向跑去,跑向一条更大的路。他用尽全身力气跑着,可好像身体凝固了一般。他只觉得眩晕。我是在发梦吗?他不停问自己。

这条大街的人他都认识。

我的老婆死了,被儿子杀的。

偌大的街上只有他了,人全都退到了两边,远远地望着这个悲惨的男人。他感到这里如此陌生模糊,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了。忽然,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快救他。”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他蹲在路边,他感到血就要流干了。警察终于来了,他走向警车,警察拦住了他。他又蹲下了。

23

“他是去报警,我该怎么办?……跑吧,那时我只有跑了,楼下不能走只能去楼顶。”

到了楼顶后,张明明想过自杀,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

我怎么能死呢?

我不能死。

张明明在各个楼顶翻来跳去,就像这几年,他在河南与广州之间来回辗转,就像他在出租屋、烧烤点与冻品市场之间千回百转,就像各种梦想之间不断游移飘动。看了《羊皮卷》就想做推销员,打了游戏想写小说,听了《曹操》想做曹操……可没有一处属于他。

他从小就喜欢说梦想,“每个人都有梦,有梦的人活着才不会孤独,才有动力。追梦的过程是艰辛的。就是追不到,也没有百火(白活)。只要(有)你的梦是你的一切。我要给自己创造舞台创造机会。永不放弃。”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总和好朋友佳林逃课跑到学校旁边的大树下谈梦想、打弹弓、翻筋斗。佳林记得眼前这个好伙伴有远大抱负。他真喜欢张明明。他是一个父亲早逝,跟随着母亲改嫁而来的外地孩子,饱受欺负,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会只有张明明送他去卫生所,帮他打跑那些爱欺负人的小孩。

冬天到了,河里结起了一层冰,一群小伙伴想在上面行走,张明明说,我走前面。最后,他掉下去了,他们用干树枝把他捞上来。

他也邀请其他朋友到安静的地方谈人生,谈理想,但他们只喜欢谈打架的经历。他们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摆摆手,“说了你们也不懂。”

有个卖烧烤的女孩,陈菊总想撮合他们,你看人家那女孩多好,又漂亮又能干。一天早晨,阿强和他、小状去吃早餐。小状偷偷指着那女孩:“哥,你看,就是她。”

张明明瞪瞪他:“真多嘴。”

阿强看看她,“长得真不差。”

“真是的,不漂亮,不漂亮。”他连忙说。

“如果差不多,就跟人家说说。”

他笑笑,不说话。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逃上楼时他忘了拿钱。他的桌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面放有一条项链、小说草稿、一部MP3、一张平平整整的印着“李师傅山东风味锅贴”的优惠券。2005年他生日时,一家人到那里去吃饭,他们吃了烤羊腿。走的时候,柜台送了一张优惠券,父亲随手给了张明明,当时父亲只想,下次再来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MP3是亲戚送的。张明明总是随身听着,有一次,父亲随口说,你怎么总一个人听呀。隔天,他买了两个小音箱,他播好音乐就走了。陈菊说,你看,你儿子多孝顺你。

可惜他永远都听不到她说这句话了。

凌晨零时许,他从楼上下来,慢慢走在路上,一点都不慌。

三名便衣上前将他抓获。

城中村的房子里手机没有信号,固定电话成了交流的重要手段(大食/图)

24

张柱良的大哥张光荣在这之后见过张明明两次。

第一次是刑警队给他录笔录。

他下去以后我就问他,“明明,你后悔不后悔?”他说,“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一听是这样,我就说,“你要是以后判了刑了,不管远近,在法定的探监时间,我去看你去。但是呢,提前你要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说了这两句话,他说,“不用,没事儿。”心里面好像没有一点感觉。那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要上去了,刑警队的说我还可以跟他说几句话,我想他这样我说什么了,没意思啊。他又不后悔,要我说什么。

13号下午5点多去指认现场,我弟弟屋里还有一些东西要拿出来。他看到我说,“钱在房门的后面放着。”他就给我指着,这时候他们屋里还有钱呢。他给我指了几个地方,包里面还有两百多块钱。几个地方的钱都拿出来了,有几百块吧。他向来打游戏机不缺钱,家里的钱在哪他都很清楚。这就让人想不明白啊,又不缺钱,也就这一个小孩,花钱都很松。

他跑的时候没带钱,如果他想跑,身上至少会带些钱的。像他们做那个小本生意,一天晚上也能收个一百两百,这个钱也都是把席子掀开放着,桌上放着也是,反正也都是自家人,小孩也没约束太紧,自己可以随便拿。

第二次见面是在预审。

第二次我陪着他大概有四个小时。预审科警察问他:你怎么开始想到杀你妈妈的?他说那天他爸爸走了以后,他妈妈就在家里干活,他本来想出去,妈妈喊:“回来!”他回来后想,这是个机会。他家里放着这么粗的一个棍子,他拿着棍子朝正在干活的妈妈头上打,一打他妈就往上站,他就又打了两下。这时候妈妈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把门打开,要跑,他就把她解抓回来。他妈的个头不高,他就掐着她的脖子。然后公安问他:掐着脖子是不是脸变颜色了?他说。是的,已经变成紫色的了,掐了有三分钟。这时候小孩说了一句话我印象深刻,公安问他变紫了之后呢?他说,我对她“割喉”。“割喉”这句话好像是网上学来的吧,问他割了几下?他用刀割了三下,很宽很长的伤口。

我听说他们现在玩“半条命”的网络游戏。我想他这句话肯定是网上学的,一般说拿刀把脖子拉一刀啊,砍一下啊都行,但他说“割喉”,说得我气得不行。

这个小孩的心太硬,像一般的小孩谁能下得去手啊?预审的中间发生一点事情,中午吃饭的时候送来盒饭,我和明明还有预审科的一男一女一人一盒。我就抽了一根烟,也给了那个男民警一根,结果烟点着后,就是一分多钟两分钟的时间,小孩把饭都吃完了,他蹲在那里巴拉巴拉一会儿就吃完了,我看着他吃得那么香,我心里难受啊,好像这个事不是发生在咱们家。一看他这样,我就把我的盒饭倒在他盒子里,说,“明明,把这个也吃了吧。”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趴在那,呼呼啦啦又都吃完了。

这两个事情让我心里很难受,好像他都在讲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我就是理解不透啊。

此后,张光荣从广州回到河南。

“我的大哥都很害怕,他的小儿子也喜欢上网,真害怕会干出这样的事,就把他送到少林寺训练基地,一年一万块,夫妇俩也搬到少林寺山脚,周末就去看他。”张柱良说。

25

门外这个埃及人彬彬有礼,但他有可能是个杀人潜逃犯,他可能冲进来砍我,报警,就可以抓住他,抓住他……

张柱良差点就打110了。

他整夜不敢入眠,听着门外的一举一动,他整夜整夜地臆想,听到半点声响,立刻坐直了身子。

瑶台出租屋的一切,不是卖了,就是烧了。他回到河南,陈菊的丧事开始料理,他成日躲在房间不见人。房屋的墙上挂着陈菊放大的头像。他走到哪,眼睛就跟到哪,晚上,他连厕所都不敢上。

后事料理完,家里人就开始帮他张罗婚事。他成日骑着摩托车到处相亲,相一个,就和大哥商量一个,要么太老,要么太丑,要么带着孩子,十几个,大哥都不满意。有的女人直接问,你儿子还出来么,他连亲生母亲都砍了,能保证他不砍我吗?

陈菊的舅舅听说他要娶老婆了,每天跑去向他大哥间接催债。张柱良建房子的时候向他借了3000元,里边有一张假钞。陈菊生前一直为这事生气,嚷着不还。

26

广州站前路,周周的档口停着一溜奥迪宝马,大老板们特别爱光顾这家烧烤店。

18岁的周周穿着黑色的衣服周旋于各路人马之间。这个男孩长得很胖,一笑起来就看不到眼睛。他声音响亮,爱笑爱说话爱做各种手势逗人发笑。他跟城管混得很熟,城管经过,他热情地朝他们挥挥手。

最近广州“创卫”,他也不敢轻易摆出来——城管换了一批新的了。两年前,他总被妈妈打骂,现在他能独当一面。

大部分时间,他是快乐的。

他说 :“寂寞这种事嘛,你觉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11月20日深夜,周周的档口移到后面的街。风很大,他们拿出小炉取暖。张柱良拿起叉具,在炉前用心地烤着一个鸡腿。烤好后,他和周周的妈妈聊了几句,在路边喝完一瓶啤酒,慢慢朝宿舍走了。

夜很静,听得见风呼呼地吹。初冬的月光极好地洒在小街上,树枝摇摆着腰肢。他的身影就在明与暗之间忽隐忽现,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27

张柱良最后还是回到了广州。

九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变得微微凉,下着小雨。他去看守所看了张明明。这是事发后父子俩第一次见面。他穿着短裤,T恤,橙色马甲,显得有些许胖,皮肤变白了,透着微微红晕。张柱良大哭失声:

你如果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知道错在哪里 ,就跟别人说,争取早点出来。

……

张明明只是久久地低着头,20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张柱良时常感到很恍惚,仿佛自己是在看电影。他想着,如果我的老婆被人杀了,那我是搭上性命也要报仇。如果我的儿子杀了人,我就算倾尽所有也要帮他减刑。可现在是我的儿子杀了我的老婆。

警方已经给张明明做过精神鉴定,没有异常。民警说,如果每月给两百元,还可以给他加菜。他想了几分钟,觉得还是算了,都已经干了这样的事,何苦还要娇惯他。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受了什么惩罚都是不过分的。

想起这些事,他的手总是微微发抖。

他开始同情他了,觉得自己应负的责任越来越大,可有时又想,当年父母对待我们可要差得多。

多年以前,张柱良偶尔赌光了钱,在铁路的一端坐上悠悠的火车。

而张明明总在铁路的另一端,河南老家,翘首等待,“爸爸就回来了,他会给我带来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儿子更小的时候,张柱良带着他到处玩。他小心翼翼地问儿子:“给你生个妹妹好吗?”“不好,淘气。”他又哄着他。他改口了,“好——把她送到安阳,淘气。”

(本文所有细节来自当事人回忆、记者调查及相关公开资料,实习记者田原、陈博雷亦有贡献)

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网易“人间”已获得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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