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毒贩身体的侵略军,烧杀抢掠

2015-07-30 14:53:55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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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22日夜11点,下起斜斜的雨。小城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纳天水,吐出郁结几日的浊气。毛向阳洗完硫磺澡,约我和陈医生在夕阳红茶馆门口碰头。A城小,小到市中心一带完全可以步行。踩着细碎的石子路走过去,远远看见正对着海棠公园的茶馆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树下,像个孩子。

毛向阳的体重伴随他的吸毒史起起落落:吸毒前118斤,吸毒后98斤,现在108斤。医生估计,他一边在喝美沙酮,一边时不时在偷嘴。他最近一次测得的CD4是188/毫升,B区最低的一个,病毒载量的化验单上一串数不过来的零让医生看了心惊肉跳。2003年,毛向阳开始发病,从感冒发烧开始,他的免疫系统拉响了警报。

人体内总的CD4细胞约有1000亿,艾滋病人约有250亿被艾滋病毒感染。他们体内每天可产生10—20亿个病毒颗粒,也产生相当数量的CD4细胞。病毒与免疫细胞这两支部队在感染者体内进行长时间的搏斗,你死我活。

1959年,一名刚果籍男子死于一种不明原因的疾病。多年之后,对该男性的血液标本分析使其成为第一例确证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艾滋病毒HIV(HumanImmunodeficiency Virus)本身是不致命的,在生化实验室里,比起其它高危病毒,像埃博拉病毒、马尔堡病毒,HIV的生物安全级别不会超出2级(埃博拉病毒、马尔堡病毒都是4级,即最高级别,进入4级实验室必须穿生物宇航服)。HIV的主攻目标是人体的免疫系统,如果人体免疫系统被打败,其它病毒就会趁虚而入,譬如呼吸道合胞体病毒,它会引发致命的肺炎――许多艾滋病患者到后期都会出现肺结核。

一旦感染了HIV,你的身体里就像闯入了一支野心勃勃的侵略军,它们烧杀掳掠,见一个毁一个,直到你全盘崩溃,出现各种严重的机会性感染――这时候,你就是一个处于发病中的艾滋病(AIDS:Acquired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病人。从感染到发病,也许5年、7年、10年、15年,这说不准。HIV像个用心险恶的调酒师,耐心地悠然地为你调一杯毒酒,每天让你喝上一小盅,让你在被毒倒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冒险――实施那些与血液或体液传播有关的高危行为。

判断一个艾滋病感染者是不是艾滋病病人,目前国际上通行的诊断标准是美国疾病控制中心(U.S CDC)于1991年11月发布的:凡CD4细胞数低于200/毫升者,不论有无症状,均被认定为艾滋病人。到2005年底,A市登记在册的HIV感染者一共372例,B区在册的曾有136例,死亡14人,有的去了外省市打工,到2006年5月底时,还有107例。B区已报告的感染者接近300例,当地疾控中心估计,占实际感染者的一半不到。

毛向阳今年37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脸上只有皮,一笑起来眼角和两腮便压出层层皱纹,从侧面看,很像覆了薄膜的头骨模型。他的头发像许多有艺术天分的男子那样柔软,刚洗过澡,湿湿地贴在头皮上。他穿一件深蓝色细条纹的四颗扣西装,里面是同色系的薄毛衣,搭配得不坏,只是它们都像架在衣架上,空荡荡地晃。他挽起裤腿给我看那些暂时停止流脓的疮洞,露出里面的一条衬裤。那天白天的气温是29摄氏度,街上已经有女孩穿起夏天的裙子,他却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捂得严严实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艾滋病人最怕感冒。不过,白天他通常在睡觉,不会上街展示他不同寻常的着装。

毛向阳在一边抽烟,他的朋友帮他系鞋带(李宗陶/图)

又跑了一家茶馆,也快关门了,毛向阳说:“不嫌弃的话,只有去我家了。”2个月前,在王阿婆泪眼婆娑的叙述里,我曾经想象过一个令全家人弃绝、独自搬出去住的艾滋病人的小窝——灰暗、颓败、有点脏,还有点绝望。

2006年2月23日,我在A市B区疾控中心(CDC)见到了毛向阳的母亲,人们叫她王阿婆。她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小个子女人,今年69岁,14年前从农资部门的一家工厂退休。她坐在我对面,泪眼婆娑,不停用手擦眼角,可那些泪怎么也擦不完似的。

毛向阳是她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最聪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3岁就会用蘸水笔写自己的名字以及“毛主席万岁”,小学就参加C省书画展览,书画篆刻,学啥像啥。在父母眼中,老幺聪明伶俐,是块好料子,因此给过他最多的宠爱。

“她疼我,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飞了”。毛向阳回想当年,顶替母亲有了份工作,业余搞搞篆刻、美工、装修、绘图,能挣不少钱。

“原来他也是很好的一个孩子,就是从一个小差错开始的。”王阿婆用手掌拍她的腿,以示痛心。

人生所谓差错有点像接力赛,一棒传一棒,彼此独立,又陈陈相因,推向一个茫茫的终点。90年代初,A市人削尖脑袋都想挣大钱,怪路子不少。毛向阳有个脑瓜子挺好用的表哥,伪造单据去当地一家百货公司批发站提货,转手卖掉,无本万利。只是假提货单上必须盖个假公章才能蒙混过关,他找到毛向阳,轻描淡写一说,毛向阳三下五除二就刻好了交给他,足以乱真。如此操作了一段时间,事情还是败露了,表哥被抓,毛向阳受了牵连,判了一年徒刑,缓期执行。这个过错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1993年底,单位把他开除了。

毛向阳躺在床上,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闹钟已经停走好多天,长久指在7:30。他再也不用在那个时刻起床,蹬上自行车急匆匆汇进追赶上班铃的车流。清晨的大街,自从被除名,是好久不见了,他告诉自己没什么,那不过是个格式,把人框在一格一格的日子里,令人生厌。可是这样躺在床上好像是病了,浑身软绵绵,灵与肉分离。爬起来吧,可爬起来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不用再看父亲那张沉沉的脸,也不会再被母亲的眼泪搞得心烦意乱。他现在是带罪之身,这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刻了一枚章吗?表哥才给了他50块钱!他只是帮了个小忙……脑子里乱哄哄的,转不过弯来。

一周前,小皮蛋带他去歌厅散散心,后来叫来了四个朋友,其中一个带了1克海洛因,六个男人开始烫吸。毛向阳是第一次,他接过朋友递过来的烟嘴,对着吸了一口,有点苦,有点恶心,看看那些老手,吸一口,喝一口矿泉水,吃一片水果,然后摊开在沙发上,微闭了眼睛,恍恍惚惚又很惬意的样子,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觉得很勾人。隔天试了第二次,除了有点头晕,也没什么感觉。小皮蛋拍拍他肩膀,说兄弟,慢慢来,还留给他1分药。

小皮蛋是他的初中同学,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父亲过。父亲爱喝酒,成天醉醺醺的,没什么心思管他,所以小皮蛋很早就出道了,有一班社会上的朋友,学习成绩很稳定地全班倒数第一。毛向阳属于成绩好的那一列,但他喜欢小皮蛋身上的侠气,跟《水浒》里号称“地数星”的小尉迟孙新对得上,所以毕业后一直有来往。果然,落了难,第一个打电话来的就是他。

普通香烟的锡箔内衬由两层构成,将白色的纸层揭开,剩下那层银色的锡箔就是海洛因的工作台。通常是裁成边长2、3厘米的长方形小块,用水浸湿,然后剥离。

毛向阳学会了另一种方法:他将锡箔那层朝下,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快速掠过,这一道的纸层便能从锡箔上揭开,反复几次,一张完整轻盈的锡纸就平躺在手掌上了。

小皮蛋留下的那粒毛豆大的小包,重量比0.1克略多一点,行话叫“一分”。用钥匙剔开封口,小包慢慢绽开,露出灰白色的粉末。小皮蛋告诉过他,真正纯的货色不是白色的,而是乳黄色,且有一种酸臭之气,他凑近去闻,果然有一股酸味。他用指甲盖剜出一点放在锡纸上,用纸片抹成一条细细的直线,隔着打火机加热,便有一线细细的白烟从粉末上袅袅升起。他已经用纸碗方便面的硬纸做好一根不大像样的烟杆,撮起嘴就着烟杆将那一溜烟深深吸进去,或者说,全部吃下去。他的嘴那么用力,以致于两腮现出两个凹洞。粉末最后消失,一部分化作轻烟,一部分留在锡纸上,留下一个斑白的圆点,过一阵就变黑了。轻烟那部分,开始驾驭他的中枢神经。只一小会儿,他的脸微红,奇妙来了,酥软的、慵懒的、轻飘飘的,人摊在床上,却又驾临床榻之上,整个大脑的意识都高飘到云层之上,只有空白。他闭上眼睛又懒懒睁开,他看到自己的两条胳膊两条腿,明明连着身体,却感觉它们与身体分了家。这种无力与舒坦维持了好几个小时,然后缓缓消褪,他觉得身上好痒,用手去挠,很舒服。

那几个小时里,他确实什么也不想了,烦恼全没了。海洛因送他去往一个棉花世界,令他放松,舒展,学会飞翔。

他再打电话给小皮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比女人滋味好。”

小皮蛋嘿嘿一笑,“这东西耗钱,没钱不行。”

“钱有,只管给我拿来!”毛向阳有点不耐烦。这一次,他花了100元,买了2小包,跟小皮蛋一起吸了两天。

A市装修正热,毛向阳进了朋友开的装修公司,接单设计并监督施工,算是找了个饭碗。他的设计品味不错,价格还算公道,每个月进帐三、四千多元。他开始天天买药,从小皮蛋那儿,后来又从黄毛那儿拿货,每天基本稳定在200-300元。市里谁的货纯,价格公道,他心里基本有数。到了第二年下半年,改为静脉注射,一来可以减省一半费用,二是那种感觉来得更快,行话叫“打昏”。他越来越瘦,走路虚飘。到后来,他也想不起要小珊了,不像最初吸上时前所未有地亢奋,天天缠着她。

小珊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银盆脸,脸色好得都有些乡气,沉甸甸两只大眼睛里总好像汪着一池清水,身材丰满,肌肤如玉,撩起衣裳,白花花一片晃眼。她若化了妆,是明艳的、俗气的,素面朝天时又冒出些小地方女子淳朴的傻气来,两厢都很招人。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小珊在他眼里是个美人胎子。

他们曾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同班。两人都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毛向阳会出黑板报,小珊唱歌跳舞都不坏,一来二去,两人悄悄好上了。毕业以后,毛向阳顶替母亲进了农机厂,小珊进商场做了营业员,站针织柜台,毛向阳后来所有的汗衫和棉毛裤她都管了。两个人好了有八年,两家大人也见过面,正经要结亲的样子。毛向阳从家里搬出来,小珊有时也来陪他,慢慢置了锅碗瓢盆,也像过日子的人家。可毛向阳毕竟是吃了官司的人,他总能从蛛丝马迹里发现她的反常:她的妆为什么越化越浓?她单位的活动为什么越来越多?她为什么在床上显得不耐烦?毛向阳心里七上八下,有一层说不出的忧虑。

他越来越觉得被另外什么东西拑住了。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药,每天活着的目的就是凑钱去买药,因此每天的忙碌就是围绕着一个字,钱。他整天慌慌张张,心神不宁。“你怎么像掉了魂似的?”小珊有时候会说。

他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母亲的陪嫁,那是一些成色很好的金器与玉器。然而,最初那种欣快感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容易达到,必须不断加大剂量才可能有一次晕眩。犯瘾的痛苦却来得一次比一次真切强烈,口吸时是打哈欠、涕泗交加,注射时是心烦意乱、腰酸背疼、脾气狂躁,所有的奔忙都是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整个过程已经毫无快乐可言。为了止瘾,为了找钱,他可以说从前说不出口的话,做从前不敢去做的事,慢慢地,失掉了感受羞耻、是非的能力,他有时候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大脑结构正在发生变化。进了这个圈子,他的行事为人甚至长相都在慢慢变,变得不正常,好像溺水者被河中的淤泥缠住,再不能脱身。慢慢他明白,自己是把整条命都搭进去了。

听朋友说起过,省城有个吸毒的人,家里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手铐,白天把他拷在卧室的铁床上,就上班去了。他拖着铁床到厨房门口,够着了那把菜刀,斩断了自己的手,用纱布包了包,就出去找毒品了。还听说A市第一个死于海洛因的人是个出租车司机,叫于军,当时跟另外两个人一起被第二派出所抓了,关在4楼。犯瘾了,于军打开窗子想沿着雨水管滑到一楼逃出去买药,但毒瘾发作时浑身酥软,抱着管子的手一下子松开,掉下去当场摔死了,那是1992年的事。这些传说隔三差五就会来一个,初听时心里麻麻的,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毛向阳就想,哪天轮到我呢?

就在毛向阳改口吸为静脉注射的第二年,有一次被母亲迎面撞上。王阿婆那天炖了只土鸡,家里留半只,盛出半只放进保温桶给小儿子送去。“那大半年,他好瘦哦,我心想装修太累,根本没往那里想。”

1996年春天的A市街头已经出现“吸毒必戒,贩毒必惩”的招贴画,上面除了口号,还有一个大大的针管,因为尺寸过大,显得有些滑稽。王阿婆拎着保温桶踩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一张招贴画,又经过一张。湿润的江风吹过来,吹得她的头发有点乱。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骑车带着一个男孩从身边经过,她的心似乎也有点乱了,带着小儿子回娘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为什么这孩子的命这么不好?他的哥哥姐姐都很平常,可他们过得踏实,一点没让大人操心。为什么聪明孩子反而要做笨事情呢?老太太气鼓鼓的,只是生气的对象不明。

走走想想大约20分钟,她到了毛向阳租的房子门口。这孩子从来不锁门,还老说丢东西。她推门进去,轻轻把保温桶放下,走进里间看儿子起来没有。卧室里两个男人躺在床上,各自在手臂上扎针,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陌生人。看见老太怔怔站在房门口,这二人的反应就像被人逮个正着的贼。招贴画上那管大针筒顷刻之间朝她压过来,王阿婆一阵晕眩。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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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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