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公司的研发总监王建波先生,在北京东四环上班,但他仍然坚持骑自行车来回自己西三环外的住所。
这是他每天难得可以喘口气的时间。
一回到家,他就要面对已经预约死亡的女儿。他参与研发的药物或许可以拯救上万个陌生人,但自己的骨肉却不在其中。
北京城内,每天平均有241人离世。老天爷已经给3岁的美达选好了日子,就在未来一年内的某一天。
不过,这个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咀嚼、不能说话的孩子还不能插队,她还得依次经历失明、失聪,失去吞咽的能力,然后插上气管,最后在呜咽低嚎的全身痉挛中失去意识,再向死亡报到。
这是一早设定好的剧本,但凡被老天爷选中,你就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两条出错的基因就像是武侠小说里被刺穿的琵琶骨,牢牢锁死了美达们逆转的希望。这,是异染性脑白质退化症(MLD)患者的命运。
“这种单基因疾病(的患者),可以说就是上帝的小白鼠,上帝把你当成疾病模型了。”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儿科的王静敏医生这么说。
疼痛
在人类的实验室里,科研人员往往采用“断髓法”来结束小白鼠的生命,疼痛时间不会超过千分之一秒;但在上帝的实验室里,死亡只是酷刑的副产品。
以往的病例中,病情的最后阶段,“宝贝的眼睛经常会不自主地往上翻,就像上面有什么东西把她的眼球拉上去一样。停顿一分钟后,眼睛就会发红,接着就大哭。”另一个女孩妙臻从15个月大开始发病,四年后离世:“抽筋很频繁,特别是早上,有时整个人都会抖起来,头直往后挺,好几次呼吸都上不来,想把她的头往前推一点,但是太硬不行,手脚也是僵硬的。”
王建波考虑过安乐死:“我有这个专业能力让女儿没有痛苦地走。但真到了那个时候,还是舍不得。”
女儿美达早已只能吃全流质的食物,因为神经的阻断,她的舌头已经不会帮助吞咽。她需要爸妈将食物送到口腔根部、抵住喉咙,借助本能的神经反射才能吞下少许。
每一天晚上会进食果泥,这是为了让其中富含的纤维素来帮助排便。因为神经反馈太少,美达的肠道几乎已经不会蠕动。每次大便,她也没有力气完全排空,导致剩下的一截残余在肠道末端、不断地被吸收水分,直到如石头般坚硬。
罢工的神经只会越来越多,直到灵魂被完全封存在37℃的躯壳内。
国立台湾大学附属医院小儿科的胡务亮教授解释说:“人的大脑里有灰质和白质,其中白质负责神经信号的传输。MLD的原理就是因为基因变异而不能分泌一种特别的酶,最终导致白质的退化。那你中枢神经的信号就传不出去了。”
美达2012年4月降临这个家庭,8个月大时就能分辨出爸爸和妈妈的拖鞋,一旦有心爱的点心,可以给爸爸妈妈尝上一口,但如果是保姆阿姨过来,小姑娘就会迅速塞进自己的小嘴。
她没有想象中那般漂亮,没有继承爸爸的大眼睛和妈妈的瓜子脸,但爸妈却从未担心女儿的未来,甚至一早计划好,要将美达送到澳洲读高中。
这是王建波多年来最高兴的时光,而此时在距离北京1300公里外的台北,电视购物主持人俞娴正处在人生最崩溃的时间点上。
她在计划自杀:“好几次想带着女儿一起走,烧炭好了。”女儿润润此时17岁,高挑、甜美,娱乐节目说她是“明星脸”,“有一次,我非常认真地跟润润说,妈妈陪着你跳海好不好?"
俞娴与女儿润润(洪波/图)
“她想了想,然后说‘不好,妈妈我怕水’。”
俞娴听了又是一阵黯然,“她其实以前很会游泳的,是生病后忘了、才会呛水。”
从2012年11月确诊后的那半年时间,润润忘记的不仅仅是水中换气的姿势,她还会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她会一转身就忘了妈妈刚才的嘱咐,她的视力在两个月内退化了200度,忘了计算自己的生理期,忘了该如何贴卫生巾和系拉链。
绝症
王静敏医生在中国最好的儿科医院之一坐诊,她的特需门诊费是200元一次。这家三甲医院与中南海隔街相望,从清晨4点起就有来自各地的父母在门诊排队。一些疑难杂症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确诊。
“一般都是其他地方没查出来,然后到我们这才确诊了MLD,这时候基本上退化得已经很快了。”王静敏说,“但是这种遗传病只能对症治疗,比如你发烧我给你治发烧,然后做康复训练,没法子根治。”
“没得治,没药开。”这也是王建波先生2014年9月收到的医嘱,女儿从18个月大时出现肌肉控制的问题,“眼睛不愿意抬起来看人”,辗转多家医院后最终确诊为MLD。
王建波一头扎进文献,试图自己制药来挽救女儿的生命。不过终究是徒劳,所有传统的方法都已无效。MLD与病毒无关,与生活方式无关,一切的根源在于患者体内分别遗传自父母的两条变异基因,这是上帝写进每个人体内的底层代码。
这种绝望的心情,俞娴全都体会过。因为语言功能退化,润润说话越来越吃力,每次挤出几个词后总会无可奈何地放弃说完整个句子,而以“算了、没事”当作结尾。
润润妈却不愿就此“算了”,她了解到一种处于试验阶段的基因疗法。这种手段从2011年后才开始进入动物实验阶段,科学家将修改后的基因用灭毒(指病毒失去对宿主的毒性)的病毒作为载体、输入患者体内,用于替换发生突变的基因。意大利和法国的专家已经开始了临床实验,但因为风险和成效未知,美国至今未批准这一疗法。
台湾的情况类似,因为法律的制约,台湾专家的研究只能停留在小白鼠的阶段;而且即便欧洲国家的研究进展顺利,更大规模的人类临床实验,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到的。
俞娴开始了向全世界求医的日子,一方面要工作为孩子赚钱,一方面要在媒体上发起求助,每隔一两周就飞往大陆、美国,到一个个实验室敲门拜访。终于在2013年的10月,找到了香港大学医学院的连祺周教授,答应她为润润进行临床实验。
为了让润润撑到实验开始,妈妈找了位针灸医生,每天为润润从头到脚扎70多针。润润也早已习惯“戴着”满头的针从诊所回家,习惯了路人看钢铁人一样的眼神。而回家拔针的时候,妈妈偶尔会因为技术不好而把女儿弄得“血流满面”。
有一丝希望带来的痛苦比绝望要更折磨人,一次润润病倒后,俞娴担心来不及手术,直接飞到了香港、找到了连教授。她真诚地请求教授提取出润润的干细胞,转而再移植入她的子宫,“教授求求你,让我重新生一个润润吧(如克隆一样),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教授非常严厉地拒绝了我,他说他不是恐怖分子,是科学家,绝对不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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