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创业领袖”变得比他以为的复杂

2015-08-11 11:06:48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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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是篇一经刊发,就引起争议的报道。 不仅仅是各种讨论,文中的主人公孙宇晨,甚至在第一时间就发出声明反驳,认为文章对他的描写是“预设立场”的“阴谋论”。这或许基于这篇文章并非是在塑造一个“成功的典型”,而“客观公正”的人物报道,在过去常常被曲解为“正面报道”。 在采访过程中,作者何瑫与孙宇晨会面共计八次,并做了大量的外围了解,最终呈现出的“90后创业领袖”孙宇晨,是个矛盾而复杂的个体。这篇稿件脱离了创业报道中单一又无趣的“成功路径”,也为我们解读这个为创业狂热的时代,提供了新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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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中学教育版图上,惠州一中是个不太起眼的名字。和全国各地无数所视高考升学率为生命的中学一样,这所位于广东省的学校长年实施一项规则:按照前一次考试排名安排考场座次。自2004年入学之日起,一个眼镜片厚如瓶底的瘦弱少年长期徘徊于这一评判体系的末端,在他的描述中,这是要向应试教育宣战:语文考试只写作文;英语考试用中文答题;历史考试填空时,反面人物一律填上班主任的姓名,反之则代以自己的名字:孙宇晨。

这并未阻碍他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成功欲望:有朝一日,我必须出人头地。旁人埋首题海时,他手握钢笔端坐于图书馆中,自视拥有不世出的写作才华,意欲以此改变命运。手不释卷的范本是王小波和李敖,更现实的偶像则是年少成名的韩寒——他决心复制韩寒的道路,为此精心研究历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的文风,写出多篇风格迥异的文章投往上海,意图增加合乎评委口味的几率,“一定要赢”。如此连投3年,却从无回音。他心生绝望,转身攀上曾无比厌恶的应试教育的大树。

多年之后,25岁的孙宇晨坐在位于北京东三环月租高达18000元的家中,回忆起当年往事,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交谈过程中他不时挺身后仰,腰间的爱马仕皮带闪闪发亮。

点开百度百科关于他的词条,一串数不清的标签: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GPA排名第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锐波科技创始人、董事长兼CEO ;中国90后创业者领军人物;世界经济论坛(达沃斯论坛)全球杰出青年;福布斯2015年中国30位30岁以下创业者;马云创办的湖畔大学首批学员中唯一90后学员……

拥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他自信爆棚,享受被关注的感觉。“我采访简直接到手软”。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证书和奖杯,略显拥挤的会议室墙壁上,贴满媒体报道他的版面。微信朋友圈里,马云、冯仑、史玉柱……他随时都在展示自己和这些商界大佬的合影。

他努力抓住每一个让别人关注自己的机会,乐于表达声名和财富带给他的巨大快感。7月初,他在微信朋友圈24小时内连转4次作为“90后创业新贵”登上《鲁豫有约》的消息。陈鲁豫在节目中问他:10年以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回答:我想做一个“三有”新人,有钱,有趣,有理想。

陈鲁豫追问:那你现在是几有?

他大笑着说:“现在已经是‘三有’了。希望10年后还能保持。”

孙宇晨,锐波创始人,董事长兼CEO

时间回到八九年前,他讲述的高中生活的后半段是——高三时,他对写作之梦已然心灰意冷,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将此前投稿的三篇文章一字未改再次投出,却意外进入复试拿到一等奖,获得北大自主招生资格。从此他疯狂恶补,考入燕园。日后,这成为他反复提起的人生资本:“高三一年大逆转,从三本到北大。”

这个曾经自命不凡却前路迷茫的小城少年,人生以此为分水岭,踏上通往名利世界的快车道。但列车并非始终行驶在同一条车道上,轨道切换之迅速,转向跨度之大,让一些熟悉他的人感到愕然:

在北大读本科时,他是以抨击主流而闻名的“校园意见领袖”,登上《亚洲周刊》封面;赴美攻读硕士,注意力转向与专业无关的比特币投资,赚取人生第一桶金;回国创业后,毫不掩饰对金钱的崇拜,在一次演讲中高调喊出“我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赚了多少钱”。

2014年底,一位旧友时隔两年多与他见面,对他的巨大改变感到不适:“浑身流淌的不是血液,是鸡汤。他非常亢奋地跟我讲,想要挣到钱,就一定要对钱足够渴望。”一位曾经采访过他的记者更是将他概括为“90后创业鸡汤成功学集大成者”。

曾经的偶像韩寒,已然变成他的嘲讽对象:“他显然跟不上我们90后的时代了,本质上还是太懒了,很不给力。自从生了孩子,基本可以被清出青年人的行列了。”

与此对应的是,几年前他还拒绝郭敬明操盘的“文学之新”写作比赛的邀请,嘲笑郭的作品是“一坨大粪”,现在却流露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很牛逼的资本家。他有一点跟我很像,就是他也很想要赢的感觉。”

2

不止一次地,孙宇晨向我讲起他从小信奉至今的行事原则:“一定要当第一。如果在一个领域当不了第一,马上换下一个。”

这一逻辑很早就开始支配他的人生。当演讲热在上世纪90年代兴起,为了提升口头表达能力,他刚上小学就被母亲带到各种传销班听课;围棋热兴起,小学三年级只身一人到武汉学围棋;中学时,“.com时代”来临,他又投身于计算机奥林匹克竞赛。但这些尝试都不太成功,他放弃了进一步努力。

及至2007年秋凭借新概念一等奖的20分加分考入北大中文系,他已将热情投注于追随韩寒的路径,频繁在《萌芽》杂志上发表小说,一度“觉得自己要成为当代韩寒了,文坛一霸的感觉”,可是反响寥寥。“韩寒也真是走了狗屎运,赶上《萌芽》最火的时候。到我写的时候,已经走下坡路了。上万字登出来没有任何动静,真心受不了。”他不再坚持。

很快,他于2009年秋季前往香港中文大学交换一个学期。返回北大后,一位同学发现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总是一身运动服的“土包子”穿着时尚了,同时思想变得激进,以至于室友都难以容忍,气氛相当紧张。他开始频繁在社交网络上猛烈批评北大,随着时间推移,批评对象进一步扩展到更广阔的公共领域,言辞越发激烈。

他将这一转变归因于在香港接受了“思想上的成人礼”。“好比原先在一个清教徒世界,只能看到女人的眼睛,到这以后,哇塞,满街都是裸体!”在选修了一门《民主与社会》的课程后,他走上香港街头,参与各种抗议示威活动,并在社交网络上直播经过。

但这仍是受到韩寒的影响。彼时,韩寒的写作重心由小说转为杂文,是新浪博客上最耀眼的明星,言语辛辣,讥讽主流,粉丝数以千万计。

“你就那么想成为第二个韩寒?”我问他。

“不,我比他更牛逼。他是转化普通民众,我可是转化北大学生。转化一个顶他10个,意义是他的10倍。”

如此高调张扬的风格,贯穿他在北大的4年。在这所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传统的学校里,学生们对他评价不一。有人视其为“少数不平庸的北大人”,也有人说他“不过就是想红”。还有人虽不赞同他的具体观点,却也表示“一百个孙宇晨,总好过一百个沉默者”。

他组织地下沙龙,邀请自由派知识分子在北大附近的咖啡馆交流。一次活动被国安人员阻止后,他希望组织能够“正规化”,向北大团委申请注册“西学社”,但成立仅三天就被校方解散。此后,他的各种网络账号成为校方重点监控的对象,常被禁言。

他主动为自己再添争议,宣布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北大学生会主席。在很多人眼中,这不可理喻,因为学生会正是他过去百般嘲笑的对象。“美其名曰学生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晚会承办机构嘛。”

当我将这个疑问抛给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因为瞧不上它就不加入它,那它不一直是老样子吗?要放下节操,融入进去,才有改变的可能。”

这位参选人不乏坚定的支持者。北大社会学系2010级研究生薄然之所以从北京外国语大学考入北大,是因为“北外学生普遍缺乏见识”,而孙宇晨正是他所期待的在北大遇到的那种有见识的人,“很棒,很牛逼,眼界非常宽,看的东西特别高、特别远。北大学生就是应该想大问题。”

薄然认识孙宇晨时,正是孙投身选战期间。他回忆,孙宇晨在一次饭局上分析,当选后可以认识更牛的人,做更牛的事,一步一步向上走,比如可以通过共青团系统的路径,一路成为省部级大员。

竞选一事历经数月,孙宇晨曾向外界宣布已经攻下半数以上票仓,却没有出现在竞选现场。他后来反复讲起一个故事:竞选的几天前,校团委工作人员将他“监禁”了十几个小时,逼迫他退选。但质疑者视之为“赤裸裸的作秀”,因为按过去的经验,所谓独立候选人绝无当选可能。“先高调参与一件明知道不可能成功的事,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迫害的形象博取眼球。”他的一位师姐分析说。

薄然当时是坚定的“挺孙派”,现在他认为自己可以给出中性的评价:“不要妖魔化他。就是一个很热血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绝不是傻乎乎的热血,而是很精明的热血。”

一个颇有意味的事实是,在对自己身处的体系冷眼批判的同时,这个年轻人也总能从中巧妙获取想要的东西。大一结束时,他从一年前梦寐以求的中文系离开,降级转入历史系。他的朋友章闻韶认为,这是因为在中文系不好出头,再怎么努力,排名也就中上等。

孙宇晨则自称转系原因是中文系“课程设置畸形”、“气氛太左”,而转往历史系,是听从了当时的精神偶像之一钱理群教授的建议,“史外无学”。但他也承认,在历史系容易获得高分。及至本科毕业,他的绩点在历史系排名第一。

一次午餐中,他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向我“传授”通过何种技巧排名第一。心得之一是:“历史系的课考试占的分数少,论文是大头。跟老师多交流,关系熟了,正式交论文之前先让他看一下,提点儿建议,我再改改。你说分数能差吗?”每选一门课,他一定要拿到老师的手机号和邮箱,“出了事至少能找到责任人”,他嘴角翘起,伸出四根手指:“我的印象中,至少有4门课原本在85分以下,问老师以后,改到了85分以上。”

他忍不住得意,“我简直可以回北大开一门绩点学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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