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创业领袖”变得比他以为的复杂

2015-08-11 11: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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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一个下午,孙宇晨接受央视网专访。记者问:“作为90后创业者的领军人物,你怎么评价中国现在的创业环境?”

他微笑着说:“中国的创业环境是世界上最好的创业环境,没有‘之一’。”

2014年底,这位曾经的批判者在《财经》年刊中写道:“90后所成长的二十年,恰恰是中国最好的二十年。”他呼吁90后“成为上为国家贡献赋税,下为社会提供就业的创业先锋,这才是历史的原动力,推动中国进步的正能量”。

“小孙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变色龙。他没有一个稳定的价值观,习惯于倒向力量强大的一方。”一位认识他的知识分子难掩愤怒。

当我将这些话转述给他,他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讲。因为我创业打交道的都是经济口官员,这些人我觉得思想开放程度是惊人的,是中国未来的希望。”

“也不是政府做什么都批评,那叫无脑黑。邓小平‘九二南方谈话’对国家发展不是大好事吗?现在政府鼓励创业,按我的理解就是二次南方谈话。”

如今,在政府的大力倡导下,创业是气势汹涌的时代热潮。站在时代的风口,他感觉美妙。“很多时候是时势造英雄,把握趋势很重要。”

2013年底,他加入位于硅谷的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RippleLabs。他反复向媒体描述,Ripple在他眼中比比特币还要神奇,“这是一套由价值网络支持的去中心化的支付体系,可以让不同货币自由、免费、零延时地汇兑”。一个多月后,他以Ripple Labs大中华区首席代表的身份回国创业。

在向一家创投基金寻求投资受挫后,他迅速找到著名的IDG资本,成立锐波科技。他认为之所以能搞定IDG,一是IDG是Ripple Labs的股东之一,投他顺理成章;二是IDG当时在投资圈里率先打出了“90后创业者”的概念。

拿到投资后,他被拉入IDG的90后创业者微信群,起初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很快增加到三四十人。这让他意识到,一场“90后创业热”即将兴起,而自己应当站在浪潮的最前沿。

为此,他聘请了一家著名财经媒体集团的高管担任市场副总裁,专门为他打理公关事务,主打“90后创业领袖”牌。拜会各大商业媒体,寻找论坛演讲机会,成为他当时的头等大事。

不久之后,IDG宣布设立“IDG 90后基金”,规模达1亿美元。面对媒体“这是意在炒作”的质疑,IDG资本创始合伙人熊晓鸽宣称,90后创业者的时代已经到来,投资和支持他们是抢占行业先机和制高点。

在IDG力推下,“90后创业”的概念迅速攻占各大报刊,孙宇晨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宇晨的PR(公关)能力简直强爆了。”现在已经是他助理的林坤说。他在各种论坛以及媒体镜头前高调宣讲:“90后是移动互联网的原住民”、“90后必将颠覆世界”、“我们不跟对手在同一维度竞争,战胜你,但与你无关。”

一位90后创业者将孙宇晨的自我推广形容为“滚雪球”。“IDG的投资,媒体的不停报道,其实都起到为他背书的作用。这种背书越多,人们越愿意关注他、相信他。他就能获得越来越多的资源。”

眼下,他最自豪的是入选马云创办的创业者培训营“湖畔大学”,并且是其中唯一的90后。刚一入选,“马云最年轻的门徒”就出现在他的百度百科词条里。在一档视频访谈中,他称自己与马云“相见恨晚”。“我跟马云一聊,就感觉有很多共同话题,哎呀,大家一下感觉就很铁。”

光鲜的履历为他赢得拥趸。5月底,一家留学服务机构邀请他在线分享创业心得,500人的微信群瞬间爆满,临时增加为5个群。

但一位投资机构人士将孙宇晨形容为“一个成功的创业演员”。“比方说他本来是100分,精心包装成1000分的样子,只要这个1000分的泡沫不戳破,他就可以在市场上找来1000分对应的资本和行业地位。一直这样玩儿下去,等泡沫吹得足够大,圈到足够多的钱,再去市场上收购一个真正靠谱的公司,这个资本游戏就算玩儿成了。”

“其实你们媒体也是游戏的参与者。媒体打造明星吸引眼球,读者也乐于看到这种励志故事,大家各取所需,完成了一场共谋。”他对我说。

面对“精心炒作自己”的质疑,孙宇晨的解释是:必须这样做,公司才能生存。“我们这种初创公司,说白了还是太low嘛。只能靠老板狂出台,狂做PR,才能吸引投资者注意,不然我们靠什么跟大公司们拼? 3个月没动静,就被干死了。PR在我们这儿就是跳动的心脏,时不时就得蹦跶一下,不蹦就死了。吃相是很难看,但是没办法。”

“只要投资人不介意,我就不怕(这类批评)。会介意吗?不会。我这是用很低的成本推广了公司,投资人当然乐于看到。”

他觉得自己如果做错了什么,那也是公关还不够强。在求职节目《非你莫属》里,他是最年轻的“BOSS团”成员。他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录一期要5万块呢,我除了第一期,后面的出镜率都不行,挺浪费钱的。”在他看来,这档节目名为选手求职,实为BOSS们的角斗场。“全是人精,企业不一定做得很好,抢镜个个一流。全是职业演员啊,我这半职业半业余的,其他场子上还能勉强,在这儿真是抢不到几句话。”

对孙宇晨的另一类批评是,高调从事公关,公司经营却缺乏实际进展。我向几位互联网金融人士征询对锐波科技的评价,他们的一致回答是,无法评价,因为看不到实际产品。

孙宇晨对此的回应是:“对我们也不能太苛责。Google当年做了六七年都还没做出什么来,我们还不到两年,你要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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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2007年1月的一个夜晚,16岁的孙宇晨站在上海外滩街头,浦江对岸高楼林立,巨大的霓虹灯闪烁不停,他心中暗暗起誓:“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在大城市混。”

为参加新概念复赛,他第一次到上海,第一次接触散发着名利气息的大都市,“你会觉得在这种地方,你想要什么都有可能得到。”从那天起,他决心一定要逃离“城乡接合部一般”的惠州。

他从不掩饰对名利远超常人的强烈渴求。财富或许是次要的,但一定要获得尽可能多的关注。哪怕是在朋友圈发一条信息几分钟没人回复,他也会焦虑不已。“我这个人真的无法忍受寂寞。我衡量一件事是否要做,热不热闹很重要,一定要有人搭理我。哪怕是骂我呢!”

他将这一性格的源头归结于他的童年,他的母亲。

1990年7月,孙宇晨出生在青海西宁。4岁时,举家离开偏远封闭的西北,奔向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他们本想落脚在广州或是深圳,却未能如愿,在珠三角的各个城市间辗转接近一年,定居在惠州。母亲成为《惠州日报》的记者,父亲进入惠州市规划局。

初到惠州的一两年,孙宇晨记忆最深的是财富的匮乏。广东的夏天潮湿闷热,家里没钱装空调,他热得难以忍受,每天傍晚拉着父母去逛有空调的友谊商店。晚上9点半商店关门,他抱着店里的柱子,哭闹着不肯离开。

夫妻关系中,母亲是强势的一方。她的父亲曾是西宁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长,但在孙宇晨出生不久就早早去世。搬至惠州时,家族曾经的光彩已经褪尽。母亲将重振家业的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反复训导他一定要做第一,要成为社会中的强者。

孙宇晨8岁那年,聂卫平的弟子常昊成为围棋世界冠军。他在杂志上读到这个故事,希望成为第二个常昊。母亲立即做出决定,将他送到武汉一所教授围棋、由聂卫平出任名誉校长的私立小学。

他从此意识到人生残酷。“那么小的年纪,去武汉一个人都不认识。四十多人的大宿舍,每天晚上都想哭,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把头捂在被子里,一点点儿地哭,一个小时才哭完。”

孙宇晨 《智族GQ》 photo/吕海强

按照围棋圈里的行话,希望成为职业棋手的孩子,被统称为“冲段少年”。这是场惨烈的竞争,激烈程度不亚于高考。学了3年,他冲段失败,情绪消沉地返回惠州。

迎接他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回家后他才知道,父母早已离婚。“晴天霹雳。学围棋那3年是难熬,但心里想着总还有家可以回。结果连这个念想都给打碎了。他们还不是和平分手,后来还有一场大战。打个比方,两个大股东撕起来,公司能好吗?”

他曾无数次听到父母在他面前指责对方的不是,看到过父亲对母亲不停殴打,还经常在放学后,发现父母同时站在校门口,都想把他接走。为了逃避痛苦,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虚拟世界,终日沉迷于网游,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后来,母亲远嫁意大利,父亲仕途受阻,还肩挑照应父母及兄弟姐妹的重负,长期郁闷酗酒,对他不管不问。他住进寄宿学校,父子间越发淡漠。“对我来说,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没有体会过家的滋味了。我后来总结出一句话:我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一个人就是一个家。”

母亲的训导让他建立起对出人头地的向往,爱的缺失让他渴求被人关注。一位和他熟识的投资机构人士说,他和很多90后创业者不一样——别人是出于对事情本身的兴趣,而他一路走来,是靠对声名的渴望驱动自己。“他很缺乏安全感,希望时刻有东西支撑自己。所以名气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他来说变成必需品。”

他害怕衰老,害怕让人觉得他状态疲惫,为此他极度在意形象。2014年底,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英俊,他做了近视眼激光手术。为了保持体形,除了躲不开的应酬之外,他强迫自己只吃蔬菜沙拉。他喜欢露出明晃晃的奢侈品LOGO,“它们可以很直接地告诉对方我的实力,告诉他你可以跟我谈。”

他眼中的世界,除了成功,就是失败,没有中间地带。他希望自己始终是站在时代浪尖上的弄潮儿。“这是一个按了加速键的时代,我绝不能被甩在后面。”

他觉得自己不能无所事事哪怕一秒钟,否则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为此他要求自己“7×24小时,除了睡觉,就是工作”,他可以凌晨6点下飞机,8点出现在采访现场,“没人能看出我一夜没睡。”

这直接导致他和一任女友分手。“每到公共节假日,她就要我陪她出去旅游,我觉得完全是浪费时间。你觉得那个地方好看,你找一个视频看看就好了,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去现场呢?这能为人生创造什么价值呢?”

“别看我现在好像挺不错,其实我一直很焦虑,幸福感一直不强。总觉得还不够成功。”他皱起眉头,表情紧绷。

我问他:“也许有人觉得,不需要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成不成功,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好,不用那么紧张。这样的人生不也很好吗?”

“我一定要反驳一下。”他用手掌拍打桌子,不停摇动手指,面孔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大。“怎么能够自欺欺人呢?绝对不能允许这样,太不严肃了。成功当然要有一个大家公认的标准,你没有达到,就是不成功。自己再怎么爽,都没有用。就这么简单。”

吵吵闹闹的咖啡馆突然闪过了几秒钟的安静。不少人扭动脖子,将目光投向我们。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眼神。在那一刻,他看上去严肃极了,像在表达一个真理。

(实习生周珊珊对本文亦有贡献)

首发于《智族GQ》,网易“人间”已获得作者授权。
题图:CFP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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