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攥的不是针管,而是毛笔或刻刀

2015-08-13 14:50:32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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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向阳的住处在A市一个病虫害防治研究所里。他租的房子在三楼,房租每年4200元。推开房门,一个跃层式设计连带一个黑色铸铁雕花楼梯让人眼睛一亮。下层是客厅连同厨房,上层是卧室,一张床理得干干净净。

一只花盆大小的青花瓷香炉供在进门处。毛向阳说这香炉是隋朝的,因为炉身上的龙是龙头蛇尾(我恰好拍了照片,过后拿着照片向专家请教。专家说,这只香炉很可能是清晚期的青花瓷,图案也不是龙首蛇尾,而是当时民窑中最常见的龙形,称为火珠双龙)。

进门处还有一幅揉进了隶书风格的汉简书法,蓝底金字,“酒至酣时诗亦醉,花当明处鸟还香”。毛向阳说,这是父亲的手迹,他曾是上一届A市书法协会会长,峨嵋山上无良寺的碑文和斋香堂的金匾都是父亲题写的。

“要说我有过理想的话,就是当一个收藏家!”毛向阳少年时认真集过邮,据他说,有过两套价值不菲的大龙票,还有过《列宁在1918》、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他至少报得出名字――不过现在,这些邮票理所当然都不见了。他于是抱怨身边的吸毒朋友太杂,来来往往穿梭不停,要是不顺点东西走,这些人都不配做他的朋友。就在4月20号,他又丢了一件心爱之物,一件殷商时期的“八代玉香炉”。他稍后埋头在我笔记本上画了足有半个小时,除了细细描述这件“八代玉香炉”的色泽、造型外,还画了一只碗、一把酒壶和一支瓷瓶,都标明“汉代”或“宋代”。他的钢笔字写得有筋骨,很有几分颜体书法的气韵。至于收藏家这一件又一件的宝贝,我也不忍心去考证了。

毛向阳的手绘、手写

毛向阳说,正是因为这件丢失的“无价之宝”,他才打起了胖妹的主意,想追回这件宝贝。他说有人向他打过包票:“只要四五千,帮你捞出游建忠。”他一转身向胖妹索价1万元,还特意加上了自己的劳务费——50元。但这1万元怎么花的,他支支吾吾说不清。陈医生告诉我,多半拆东补西,又填了海洛因的债。

香炉里香灰已满,玫红色的香没有燃尽就熄灭了,长长短短插得像一片小树林。香炉前一字排开几样供品,一瓶红星牌二锅头,几包小点心,苹果是新鲜的,葡萄和桂圆交叉摆着,摆得好看。青花小酒盅用来盛白酒,大约三天挥发干净。旁边有包纸餐巾,最上面一张抽出了半截,酒后还有一壶茶伺候着。

“所有因为吸毒死了的兄弟姐妹们,我都祭奉他们。”毛向阳朗声道。这些朋友当中,有些虽是感染了艾滋病,但还没来得及死于免疫力低下引发的机会性感染,就被过量注射夺走了性命。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每天都有2-3次机会。

毛向阳每天回这个家的步履是不同的。有时候,走到一楼就像得了软骨病,没有一点力气,走到二楼眼前发黑,得让人背他上三楼。但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他能一口气跑上来。全视心境而定。有天小皮蛋背他上楼,他在朋友耳旁说,“我是快要死了。我死了,你给我买个花圈。”小皮蛋立刻回他:“追悼会上估计也就一个花圈。”二人笑起来。

茶几上有两支没用过的针管,一张烫出好几处黑斑的锡箔纸。下层有十几个药瓶,其中有深海鱼油和卵磷脂,是陈医生买给他的。艾滋病人抵抗力差,需要加强营养。

毛向阳并不忌讳让我看到这些。他上到二楼卧室,很快又下来,一粒黄豆大小、用塑料薄膜包裹的海洛因被扔在茶几上那本红色精装本的《中国印学年鉴》上。他口吸了海洛因,过后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已经不常吸了,看看就满足了。”

他还告诉我几种藏毒的方法,一般都能逃脱警察的搜捕,除非遇到缉毒犬。譬如藏在用避孕套之类包裹的薄膜里,塞进肛门,留一根极细的线,以便过后能扯出来。

茶几上那本红色的《中国印学年鉴》里收录了毛向阳的名字,他是A市紫光印社36位社员之一,他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用黑色水笔划了一道细线。1991年,他的篆刻作品参加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暨A市第二届书法展》。1989年,他的书法作品在A市工人文化宫展出,那个展览叫“A市职工自学成才书画展”。1992年C省书法新人新作展收录了23件作品,他也是其一。哦,这个上了报纸、在广场上用针管和自己带病毒的血试图敲诈的男人曾是一名小城职工,还曾经自学成才。

他将每一件获奖证书收得很好,书页角上的折叠部分都呈直角三角形。他甚至保留了各种单据。他答应从父母家取出一些从小学一直记到几年前的日记给我,一拖再拖,终于没有寄来。

他已经十多年没摸过篆刻刀了,没心思。他相信得了父亲的遗传,虽然它几乎是悲剧的开端――如果不是学会了篆刻,他不会被表哥拉去刻假章;如果不是表哥拿着盖了假章的提货单被抓而他受牵连被判了缓刑,他不会失去工作;如果他有正当工作,就不会跟社会上那一群吸毒朋友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一起在海洛因里寻找安慰;如果不吸毒,他不会被父亲亲手“送上山”劳教;如果不“上山”,他就不会染上艾滋病――在他心里,这十多年就像钻进了一个连环套,环环相扣,最后缠成许多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吸毒后的毛向阳跟父亲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僵。

“他的生日是10月10号台湾‘双十节’,我是10月1号大陆‘国庆节’,你看,我们肯定是相冲的。”两代人的差距还远不止于此,两代人互相看不明白。退休以后,父亲喜欢去钓鱼,虽然他从不吃鱼。父亲总穿一双军用胶鞋出门,毛向阳的朋友看到就说,“你爸真像个农民。”年迈的父亲因吸毒的儿子蒙羞,他自始自终没有看懂下一代的这类生活方式,他需要在河边默默待着,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无处倾诉的苦闷。

亲人这个词是日见悲凉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都有最后的底线。只有母亲流着眼泪还在关心他,一趟趟往疾控中心跑,往医院跑,往他不停在搬的家里跑,他却回报她以心脏病。如果母亲让他给气死了,父亲说,一定随老伴一道去。“你看,我的一条命,系着三条命。”

得了艾滋病、尤其在他割腕以后,父子俩的关系有所缓和。有时他回家,临走说声“走了”,父亲会“嗡”一声。

最近母亲不让他回家,因为他骨瘦如柴、两腮凹陷,分明在跟周围人交待“瞧,我还在吸毒”,邻居们要议论的。但母亲每周总会打一个电话给他,问长问短。

在某个通话的瞬间,他会突然一阵恍惚,好像中间这十二年消散了,母亲还是那个无条件宠他的母亲,他还是那个他。童年那只飞在家附近广场上空的蜻蜓风筝是碧蓝中的一点翠绿,而拽着风筝线的他,是地面上一点红,脖子上红领巾的红。

“艾滋病人比癌症病人痛苦多了。”毛向阳坐在沙发上,小声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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