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三十年

2015-08-14 14:58:47
5.8.D
0人评论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很极端,容不得任何人说维吾尔族或新疆的不好,也因此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极度严苛。北京竞争那么激烈,能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拍纪录片的,如果我不比别人付出多倍的努力,肯定是要被淘汰的。我也有架上机器完全不知道该拍什么的时候,并且被导演打击说“你不适合拍纪录片”,是我师父王路一句特别霸道的话救了我,他说:“我说你是个好摄像,你就是个好摄像!”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摄像,但至少可以让导演满意了。

工作的时候,该我做的工作我一定会认真去做,不再觉得维吾尔族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做纪录片都是在外风餐露宿,吃饭有时候确实特别困难。在有的地方说维吾尔族、清真,都没人懂,就得说回民;还有的地方说回民也没人懂。

在四川地震灾区,导演告诉店家,库尔班江要吃清真的,结果,给我上了一盘清蒸排骨,导演都急了。没办法,只好说库尔班江信佛教,要吃素。哦,懂了,给我上了泡菜和米饭。地震灾区老百姓那种淳朴、善良,让我特别有感触。一个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腊肉、腊肠给我们吃。老太太一直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吃腊肉。导演一再解释,他是穆斯林,是回民。老太太说,这个是我们自己做的,是干净的啊。我吃饭很快,吃完就想走。老太太说,我没看到你吃腊肠。我一看她家的狗来了,就说,好,我吃,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块。导演看老太太一直盯着我,就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我趁她不注意把腊肠丢给了狗。筷子还没放嘴里,我就说,好吃。导演都觉得,库尔班江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我对这些没那么矫情,我认为,这是一种尊重,他们遇到这么大的灾难,还把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他们不懂维吾尔族的风俗,再解释也没有用。我不会吃,但就是要夹一块,这是对她的尊重,就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我甚至还拍过杀野猪的场景。我们就住在猪窝旁边,导演过意不去。我说,没什么,你们不也一样会看到我们杀羊、杀牛。杀野猪是用一口特别大的锅,水都溅到我衣服上了,但我喜欢这工作,没办法。第二天,总导演慰问我,听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事,拍得挺好的。他说,没说拍得好不好的事儿,是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有啊。其实我确实是有反应的,那个场面血淋淋的,恶心得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做的这些,很多人不理解,说我已经不是穆斯林了。

策划筹备《丝路,重新开始的旅程》时,执行总导演李文举和导演李晓东,也就是我干娘,给我讲了很多维吾尔族和新疆的历史故事,包括伊斯兰教的故事。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明白“维吾尔”三个字的来历:维指维系、维护,吾指“我”,尔指“你”,所以“维吾尔”是“维系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之意。

2009年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过后,我就开始策划以“维•吾•尔”为题的摄影展,酝酿了两年多,最后在2011 年,“昆仑之墟•大美和田”摄影展办成了。第一次作为策展人,从整个展览的创意和策划到拉赞助,我都亲力亲为;同时作为参展摄影师,我还收集整理了两位同样来自和田的摄影师的作品。因为一些无奈的状况,我还搭进去了很多钱,但是超过1.5 万人次的观展人数和各大媒体的推广,让我感到很欣慰。记得有位大娘连着来了三天,还给我带了一盒拌面,说我辛苦了,令我非常感动。

定居在北京

我和初恋女友在长达12年的恋爱后,最终还是分开了,因为他父亲觉得我们家是生意人,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再加上我也把目标锁定在了北京,她不可能跟着一起去。记得有首歌叫《有一种爱叫作放手》,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调整好心态,给她最好的祝福,就这么放手了。我学会了很多,也成熟了不少,现在知道彼此都有了相爱的另一半和幸福美满的家庭,这样就够了。我不敢说自己一直都是特别好的男人,但起码用心了,无愧于心。

后来,我很意外地和一个汉族女孩交往了一年多,我倒是没想过有什么不行的,看缘分嘛,我爸觉得我幸福就好。不过,因为性格和文化差异,这段关系也结束了,让我更意外的是,父亲说他松了口气——我的家人总是这样,无论他们觉得我是对是错,都陪着我碰撞。

结束这段关系没多久,我遇到了一个在北京长大的维吾尔族姑娘。那时候我正在筹备摄影展,她愿意帮我找资源,一来二往,我就被这女孩的傻劲儿吸引住了,她像男孩一样的勇敢,就像一张白纸。但这女孩傻到对我没想法,还对我很排斥,我的表白被拒绝了!习惯了姑娘围着我转,这女孩的态度让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了。

那段时间父亲突发脑梗,父母都希望赶紧去麦加朝觐,而我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都结婚了,按照老思想:长子不结婚,父母去朝觐没有意义。多方压力之下,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好姑娘,没半年我们就把婚事办了。不过,这段婚姻特别短暂,我一直都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总是一个人打拼,虽然有过恋爱经验,但婚姻是另外一个课堂,那是两个家族的结合。结婚后,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有家庭之间的摩擦,也有两个人之间的矛盾,问题的关键还是我不够成熟,不会解决,只是逃避,最后甚至逃出了北京,逃进工作里。最终,我恢复了单身,让自己安静沉淀了几个月。我想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我到底需不需要婚姻,我是不是该一个人……

几个月后,我厘清了思绪,重新去找那个在北京长大的傻姑娘,一个月后我们开始交往,8 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我挺像个挖金子的人,但这次我觉得我挖到的是一块玉。我们结婚一年多了,婚姻对我来说依旧是正在学习的课堂,但我收获了一个学习伙伴、生活伴侣和最好的爱人,也让自己慢慢变成一个更好的男人、丈夫、一家之主。

库尔班江(左三)全家福

走出来的新疆,走不出来的新疆人

从新疆走出来到内地,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很尊重我,都很友好。曾经相处了三四年的室友,来自青岛的技术宅男李一斌,我们相处得跟亲兄弟一样。然而,不理解、不包容的事情并没有消失。尤其是从2008 年奥运会开始,到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再到后来的“切糕”事件,乃至现在各种暴力恐怖事件发生之后,媒体总是把“暴恐”的帽子扣在新疆这两个字上。

个别恐怖分子的暴行,直接影响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在内地生活、工作的新疆人:

去网吧的时候我被告知:“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上网。”

住酒店的时候我被告知:“对不起,客房满了。”

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之后,我在北京乘坐地铁,打电话时说的是维吾尔语,一个小伙子直接“赏”了我一肘子……

我在机场每每都要享受特殊的安检通道和安检方式……

因为我的名字里面有个点儿,于是邮局无法给我转账,驾照也无法换成北京的……

在内地碰到这些事情也就算了,连在生我养我的老家,我办个护照同样费尽了周折。去麦加朝觐是爸妈多年的愿望,也是普通的穆斯林信众一辈子的愿望,我愿意为爸妈去麦加付出一切,但最后竟然被卡在护照问题上。我妈的亲戚们对她说:“你儿子在北京那么大的地方工作,连去麦加朝觐都搞不定吗?”可我真的搞不定。我无论去哪儿都要说我是和田人、新疆人,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们介绍和田,想尽办法多办新疆主题的摄影展,甚至一有拍摄任务就带大家去和田,为此还争取到了《舌尖上的中国》里的和田麻糖和沙漠烤肉的部分,连师爷陈晓卿都服了我,说一有好事儿我就推荐和田。但为什么和田人觉得我不好,觉得我家人不好,这让我很伤心,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些事我也会和朋友们聊,大家都很理解我的感受,甚至说:“库尔班江,如果是我遭遇到这些不公,我肯定做不到你这样,还拿相机宣传大美大爱……”我悲观过,极端过,还想过老子走人,但我更想给后代创造一个平等有爱的社会环境。我相信这个社会还是会越来越好,不会越来越差,我想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父母,我做好我自己,为我自己做事,不为别的,剩下的留给世人评述。我要做的就是用我最擅长的方式去表达,用影像记录,让图片诉说。

要完成这个目标,我觉得我的见识还是不够多,于是我去印度、土耳其、美国做背包客,去观察那些国家和社会最平实的一面。我看到了印度对宗教的虔诚,土耳其对信仰和文明的包容,美国对多元文化的开放,在这些国家,古文明得以保留,新文化更得到了发展。我发现,最有力量的就是人的形象和故事。于是,我开始策划拍摄和撰写《我从新疆来》……

本文摘自《我从新疆来》,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题图:CFP
【写作工作室】:我从新疆来

< 1 2 3 4 >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