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老人家”

2015-08-18 09:04:20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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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灵通唱歌了,有人来要货。毛向阳的小灵通24小时开机。

“跟你讲了我现在没空没空,对,有事情……明天,明天你来吧。”他仰着头,微闭了眼,嘴张得老大说方言,每个词都带着长长的拖音,满脸的不耐烦似乎带给他小小的虚荣心的满足。

“抱歉,耽误你生意。”我说。

“不存在不存在。”他把当地方言用普通话说出来,并称它们为“椒盐普通话”。

2006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毛向阳有时一天进帐1万元(后来又说是6000元),有时可能分文不进,总之手头还算宽裕。每天抽烟一包半,是那种5、6元一包的。他手腕上戴一只金表,室内有电视机、冰箱、一些比较像样的家具。电视柜和窗台上放着几盆绿色植物,他想起来会给它们浇水。室内某个角落里还藏着一些他自以为价值连城的古董。

电视里那些冒牌专家成堆的鉴赏古玩的节目他总是一期不落地看,然后做些彩色的发财梦。“等我哪天发了财,先要扔了这小灵通,再不做这烦心生意了!”

像A市八成左右的贩毒者一样,毛向阳也是公安的线人,但他声称自己从来不出卖上家——他给警察钱。

“一年前我被抓,警车经过加州宾馆附近的建设银行,辑毒警问我银行卡在不在身上,我说在。他说,你去取4000元。我是懂的,就取了4000块给他。这事就算没了。”据身边一个朋友说,他手上有一张借条,是某警察向他“借款”五千元后留下的,然而,这朋友在穷得叮当响的日子里也没有敢去讨回这笔钱。

2006年初,S区公安分局的一名辑毒警被开除,原因是他向零星贩毒者“借钱”,其中一个被借钱的毒贩跟A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某人关系很好,告发了他。毛向阳清楚得很,这种扳倒警察的事需要量力而行,有多大的底牌,才敢叫什么样的牌。

“现在S区分局的辑毒队长看见我就像见了鬼,躲着走,因为他也吃过我的钱。我如果被抓进戒毒所,他会帮我说话,‘这个娃儿不讨厌,不偷不抢’。”毛向阳又有点得意起来,好像小股民买对了一只股票。

在毛向阳的经历里,警察中心地善良,真正想挽救、帮助他们的人也是有的,只是很少。毛向阳比较服帖乌木庄戒毒所的一级警督陈祥才。

“我们所有进去过(乌木庄戒毒所)的人都信任他,叫他‘老人家’。他是标准的社会警察,社会上的那些套路他都懂,他也很懂得怎样让我们这些人消解对社会的怨气。戒毒所里吃得很差,我有个朋友是开卤鸭店的,一袋一袋的熟菜本来是送不进来的,都是‘老人家’替我偷偷提进来。他也帮别人提,交给我们的时候关照一声,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他就没事人一样走开了。还有,戒毒所里规定我们每个星期三才能打电话,有的人有急事,他就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们,如果被所长看到,他就说,是别人打进来的,犯人只是接电话,并没有向外打。”

在毛向阳看来,陈警督的“擦边球”打得特别好,让人抓不住把柄,大原则基本不触及,小犯规天天有,所长政委也拿他没办法。但他的威望在乌木庄戒毒是无可争议的,有时候犯人打群架或者出现别的警官对付不了的情况,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对犯人好到大家都觉得欠他的情。

10月3号,我第二次去了乌木庄戒毒所,总算见到了瘦瘦的陈警督。他坐在底楼抽烟,眉头总是皱着,一辆警车停在他身后,高大的拉布拉多犬皮皮趴在他脚边。一个年轻警察洗好饭盆出来往地上泼了盆中水,用方言冲着皮皮嚷:“你妈在叫你,叫~你~打~牌。”刚才是有个女警叫了声“皮皮,过来”。皮皮一脸正色,不理他。

陈警督是转业军人,59岁,A市人。当了18年空军,1987年转业回A市一直搞治安,2000年调到戒毒所工作,2003年起专门管理感染了艾滋病的吸毒强戒人员。在这个加上所长政委一共15个警力的戒毒所里,他每周值班三次。在他值班的日子里,整座大楼里很安静,用他的话说,叫“清丝雅静”。

“你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我问陈警督。

“没办法啊。吸毒感染艾滋病的,光在我们这儿挂了号的就有四五十个人,又偷又抢,什么都来,危害实在太大了。2003年的时候,好多群众到市委、市政府、公安局去告状,就把他们全送到戒毒所来了。当时在戒毒所在牛华(地名,出麻辣烫的地方),叫我管,将近30个人,全是艾滋病。当时又没有经验,哪里知道他们那么难管!哪里知道就该给他们待在一间空屋子里头!屋里头不是有电灯、电扇吗,我操,一会儿这个要上吊,那个把灯泡拿下来捏在手里吓唬人,还有一个把电扇拆了、叶片摆地上磨好了就要当武器……都乱了套了!我就跟他们讲,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他妈的我五十多岁的人还怕你们不成?生都能把你们生出来!其实心里也是虚的。后来我进了他们的屋子,把东西(灯泡、电扇叶片)一样样拿出来……在牛华的时候,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觉的,上半夜有人吞刀片,下半夜就有人吞打火机,吊在梁上我抱下来的就有十几个……不能死啊,死了检察院要找我们要人……唉哟,真是烦人哦。”

2003年3月10日,戒毒所从牛华搬到乌木庄,30多个艾滋病感染者上了同一辆车,押解的只有陈警官与一位杨姓副所长,防暴大队和警犬相隔一段距离跟着。

“搬上来以后我对他们慢慢有了了解,每个人家里的情况都清楚了。我也知道他们的家里人是不管他们了,怎么讲呢,总是有些同情吧,得了这个病……过端午节不是要吃粽子咸鸭蛋么?我自己掏钱买来,跟他们说‘每人一样两个’。新鲜水果像枇杷什么的上市,我也买给他们吃。我跟他们讲,你们不要闹,闹了也没用,想想看,在A市你们害了多少人?卖菜的,踏三轮车的,卖香烟的,多少人看见你们就跑?我跟他们说这些,是因为他们总有一天又要放出去的……他们出去了在街上碰到都会叫我一声。A市的艾滋病感染者好像都有我的手机号,我这个手机号从来没变过,他们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再进来,我一般都让先给解开,他们也不乱动,跟我招呼‘你好你好’,我就说,‘你怎么又来了!’”

“听说你借手机给他们往家打电话。”

“那是在牛华,全是用我的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叫他们来看一下。我自己也打,给他们家里人做工作,让他们来看一下。这是第一批,上来(到乌木桩)以后,哗,又来第二批,只要开口,我都替他们打电话、做工作,像荣东荣勇的爸跟我两个就很好,总说我两个儿子都得了病,照顾一点。我在所里跟所长、政委还有别的警官都讲过,他们得的这个病,好多都是在劳教所你扎一针我扎一针染上的,能放宽就宽松一点,但犯了原则绝对不行。”

“他们要是攻击人怎么办?”

“常有的事。有天又听见叫我,‘陈警官陈警官,又打起来啦。’我跑去一看,我操,(关艾滋病感染者的)屋子里地上、墙壁上全是血。我就开门进去,把他们分开,他们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不打了。”

“一般人见到艾滋病感染者的血都会害怕的,你不怕么?”

“怕什么,就那么几种传染途径,我手上脸上又没伤口我怕什么!我后来让他们互相管理,譬如感染者关在一楼,我就让二楼的人跟他们互管;二楼的跟我讲,陈警官,一楼要是闹事,我们帮你收拾。”

“有个叫戴二娃的你认识吗?”

“哦,这个娃儿太有名了。他个子有1米8,好像是什么组织的头儿。还在牛华的时候,有一次他向警官借烟头点烟,就有本事把棉絮点着了,火势不小。那次我火了,就用消防龙头浇他,我说,再闹,我要收拾你了。从牛华搬到上面来,他就一直蛮好。他姐姐还不知妹妹放个存折在我这里,每个月给他300块,让我帮他改善伙食。他们营养不够,只要可能,都想办法帮他们补一点……我平时跟他们摆摆龙门阵,开开玩笑,但也警告他们,我这个人狠起来也是要人好看的,反正他们最后都服帖的。也有难弄的,像那个荣东,‘艾滋病’里最坏的就是他,什么都干,动不动就拿刀子出来。他上次刚进来那天,我跟他讲,你别闹,他嘴上答应的。我下班前还去看了他,我说我下班了,你别闹。我还没到家,手机就响了,再跑回来一看,他用吃饭的勺子把身上弄破,血甩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个小子,他爸爸是医院看大门的,只要医院一发工资,他就去敲诈,医生见了他就跑。我那天骂他,我说你小子他妈的太不上路了,老人小孩的钱你也骗!这些人的脑子都跟别人不一样,他就觉得我是艾滋病我怕谁。”

“你在他们身上有没有发现一点善良或者说还有点人性的东西?”

“唉,怎么说呢,基本上没有。这么多年下来,我没有感觉到他们有什么同情心,为了一包海洛因的钱,什么话都说得,什么事都做得。”

“你的亲戚朋友当中有没有吸毒的?”

“我有哇,我小舅子吸毒,1997年开始的。我说我管这么几百号人,我自己屋头(家里)都管不好。不过他现在喝美沙酮,我又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可以有几百块钱,现在可以了,过年过节到我家里来,只要问我要白酒喝,我就知道还行,吸毒的人最怕喝酒。他关在这里的时候,跟我也是一句实话没有,海洛因真是把人整个都弄走样了。”

“强戒没有用?”

“没用。这6年多来,多少人对着我起誓赌咒,说陈警官,这回我是真戒了,我出去一定不沾了。我心里给他算日子,过多久会再进来,果然都让我算准。出去以后,A市就这么大,窝点又多,圈子还是那个圈子,你叫我我叫你,有什么办法?”

“6年里,就没有一个戒断的?”

“在我看是没有。只不过有些人在外面坚持的时间长一点,几年没进来是有的。以前说做脑部手术能戒断,我们A市做了6个,6个都回来过了。我开始也不信,跟我舅子说,你他妈就当戒烟嘛。后来发现,确实是难,我那样管他都不行……怎么管?第一就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可我那丈母娘实在溺爱这儿子,偷偷塞钱给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已经这样了,不能看着他受那犯瘾的苦……唉,你去看好了,那些吸毒的人背后多半有这样一个娘。”

“那怎么办呢?就这样由他们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做别的工作都能看到希望,比方你抓了个小偷,管他教育他,他是有可能不再偷东西的,但吸毒这个,确实是难。我觉得领导要重视,要想别的办法,每次一严打就送到我们这里来,一点没用。照我看,就是要有一个专门的地方,供他们吃,让他们自食其力,行动也有一定自由,但不放到社会上去危害别人,跟戒毒所不是一回事。我可以公开地说,光靠戒毒所劳教所是戒不了的。”

“那你的意思是,国家要拿出一笔钱来,专门为他们辟一个小社区,给他们就业的机会,养着他们?”

“不拿钱怎么弄?现在吸毒的越来越多,染上艾滋病的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对社会很危险,对警力也是个负担。报上登的,武汉有个戒毒所,2003年收了一个艾滋病,哇,七个警力,投了70万元。”

“那这些人值不值得救呢?”

“要按我的性子,上来两次以上的,统统枪毙。放到社会上,实在是太坏了,而且现在是越来越多!你今天来,我们这里关了300多人,早就超了;满员是220人,最多关过500人!一到‘严打’、‘6.26’,人就哗哗地进来。反正两条线,我们这里满2次,就送劳教所,劳教放出来好几天,又到我们这里报到,总归倒过去倒过来。开始劳教场所不收艾滋病感染者,经过协调现在总算是收了(但不收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但问题又来了,他们上了山不劳动,好吃好喝,说是劳教,实在是去疗养……总之问题一大堆。”

“进来以后还能维持美沙酮替代治疗吗?”

“刚进来有。有些毒瘾已经很大的,你不给他美沙酮,他没有办法生理脱毒,但一般一周以后基本没事了。”

陈医生曾经告诉我,在戒毒所,维持美沙酮替代治疗,现在还没这个条件。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层楼的宿舍里灯火通明而且会彻夜长明(晚上从不熄灯,以防意外),整个戒毒所上空回荡着一支昂扬的歌,昂扬得莫名其妙。沉默里,陈警官那支烟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灭。忽然,他望着大楼叹了口气:“改好了,多好,这社会。”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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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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