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奶奶赶庙会

2015-08-18 20:51:51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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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还有好久才拢哦?”

“一点点就拢了,累到了我们走慢点嘛。”

这是小时候我跟奶奶赶庙会时的经典对白。想起这个是因为刚刚跟同学聊到幼时的事,“我们初一、十五都要放假,因为学校是个小庙子,要还给人做庙会的。”让这些城里孩子惊诧不已。

那个叫云台观的小学,像是道家的地盘,里面却供着佛家的菩萨。我幼时求学常常翘课,逢初一、十五却很早起床去学校——跟村里的婆婆们一起吃斋饭。附近乡镇的庙会也都一场不落地参加,逃学都必须去。因为祖母是虔诚的佛教徒,老人家觉得这比读书重要多了。我看过她的“教徒证书”,类似于学生证,纸张粗糙得像是烧给死人的草纸,上面有她的名字和法号。

那些寺庙,规模大的不过三五座殿堂,小的仅一室,五六人立于内就嫌挤。不过小庙和大庙的菩萨配置还是一样的,里面也有大菩萨。庙一般在山顶上,好在川北丘陵多是些低矮的小土包,不会累着老人家。

必须要早起,去迟了就赶不上上午的活动了——烧香,念经,敲钟,以及重头戏,吹牛聊天!念经,《老来难》、《妙法莲华经》是必点曲目,名字拗口,内容我更是一句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大家都垂首低眉,围成一个大圈,缓缓度着步子,跟着大和尚用方言诵读文言的句子。我则悄悄斜起头,看那些造型奇特的菩萨。千手观音的每只手里有一枚眼睛,弥勒佛的肚子好大啊,笑眯眯的真可爱,有的菩萨却凶巴巴的。有神仙帅气地骑着马,有神仙刷的红漆掉了,可以看到他的膝盖是一坨裂开的水泥。台上摆的塑料花没有浸满了香油味,苹果已经瘪了,馒头肯定很硬了,那个钟……居然是一块汽车内胎上的钢板!

有一次居然看了电影!电影都是庙里借的DVD放的,一次看的是一个老妇人的葬礼,她躺在棺材里,安详而静默,身旁摆满鲜花,无数人上前去握她的手。那时我五岁,第一次见到逝者,很惊恐。大人们却热热闹闹嗑瓜子,像看武侠大片一样饶有兴致看完了。

然后,礼毕。坐在饭堂吹牛,等开饭。

来庙会的不只是老人,还有年轻妇人抱着孩子来。壮年男子除非是来帮忙,否则会被耻笑的。小孩突然爆出一阵哭声,口水鼻涕流了一脸,妇人急忙抱出去给他喂奶。老头们开起我们听不懂的玩笑,大笑时露出一口被烟酒熏泡得黑黄的牙齿。

我们嫌无聊,悄悄溜到后厨去,趴在门口痴痴地看。看附近村里眼熟的叔叔婶婶,麻利地把大土豆切成大片的土豆,堆满一个装满水的大盆。老铁菜刀飞舞,他们居然没有伤到手诶,好厉害!白软的豆腐看起来还是完整的一块,丢到锅里用勺子一推,怎么就变成大小一致的小方块了?一兜白菜被砍猪草的粗野刀法碎开,居然是整齐的小片!小家伙们惊叹不已。唯一被温柔对待的是葱姜蒜,刀背轻轻拍打,再细细切成小丝。拌凉粉用的蒜会被耐心地剁成蒜泥,有极具诱惑力的辛香。炒菜用的蒜却只能切片。“大片炒才有香味嘛。”祖母后来告诉我。我们跑到厨房抠了块凉粉就跑,肥壮的师傅在后面嗔怒“哪家屋头的龟儿子嘛?还没有开席就跑来偷吃?饿慌了嗦?”大人们一起笑起来,我们在门口扭扭屁股,得意地跑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粮油多是从山下化缘来的。几个负责庙里事宜的老头老太,也都是种庄稼的(专职僧人不好当呀),每逢庄稼收获的时候,就背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捧着一叠黄纸,走乡串户收集粮食。几碗粮食倒入布袋,他们就回赠一张黄纸做的平安符。

终于开饭啦!急急围坐在一起,如果在云台观的话,饭桌就是我们平日的课桌。菜自然都素的,豆腐白菜土豆是常客,偶尔有其他蔬菜。菜用水煮软了再翻炒过油,这样省油省柴火,也适合老年人牙口,他们最喜欢软烂的食物。碗是土瓷碗,像是腌泡菜的大缸子一起烧制出来的。筷子却有些凶险,或太久没用生了霉斑,或用新砍的竹子削了凑数,竹丝突然就刺破了口腔。大家围坐一起,像吃喜宴。“新菜籽油好香哦!”有人按捺不住了,饭菜热腾腾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安抚着大家的饥肠——念了一上午经,其间又交流了本村婚丧嫁娶,小寡妇、老光棍的门前是非等事宜的近况。大家都饿狠了。

老婆婆瘪着没牙的嘴,慢慢地给身旁的孩子夹菜,慢慢地给自己夹菜,慢慢地吞咽。吃完已经是下午两三点,再和人聊聊天,趁没人时给菩萨说说心里话。就牵起小孙儿的手,慢慢地回家了,回家还不忘给菩萨敬一炷香。

幼时所见的庙会,没有圣洁静穆的宗教气象,更像是乡人定时的聚会。让你觉得这是一个热闹欢喜的俗世。那时我还不懂,老人虔诚地跪到蒲团上,眼里期望与苦楚明灭起伏。

回家路上,婆给我讲地狱的苦,油锅分尸,贪婪的小鬼,可憎的牛头马面……告诫我要行善。尽管她一生没有得到行善后的福祉。

近年偶尔回乡,寺庙坍塌,老人离世。赶庙会亦不可见了。

本文摘自鲸书的豆瓣日记,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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