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子宫,我还缺什么?

2015-08-19 13:28:41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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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有时候我会思考,为什么人那么怕残缺,又那么热爱制造残缺。不结婚残缺,不生育残缺,反正有许多的小框架,随时套在我们身上,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处女座,我们身上哪里少一笔,它都希望你能填上。

刚工作没多久,和公司的同事聊天,家长里短,说到公司的一位女高管,一位大姐悄悄告诉我,她子宫全切除了。当时大概是有一种暗示,我们说到这位女高管职位高,性格强悍,工作起来风风火火,大家可能认为,多少和这样的身体状况有关系。

我清晰记得当时我是给吓到了,再见这位女高管,比如她豪爽地笑,大声指责我们的工作,会想到子宫被切除这件事,而且挥之不去,甚至有点不敢看她,真的觉得她身体里有一个惊人的秘密。

毕竟那时是刚毕业,谈到“子宫”这个词的机会都不多,所以有点少见多怪。大学宿舍里一夜夜的聊天,都是情情爱爱,男男女女,但很少落实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上,至于腰、胸、屁股的尺寸,几乎不怎么关心,苹果肌、卧蚕这些,我是四十岁以后才知道的。

我做切除子宫的手术之前,有个医生朋友恰好在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有关研究,他翻译了上万字的一篇文章给我,大概是讲切除子宫对女性会有哪些影响的,讲得比较系统,对我帮助很大。后来有女性朋友知道我子宫切除,第一个问题总是问,那你用不用打激素,甚至会不会长胡子之类,我系统地学习过的知识完全用不上。

接着讲我的故事。

工作的第二年,赶上福利公房的末班车,大家纷纷结婚。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家知道房子重要,但其实商品房还不多,价格也没开始飞涨,所以并不知道重要成现在这样,否则我觉得不会有人适龄却不结婚的。对于我,结婚是水到渠成,和男友本来就是为了在一起才到一个城市工作的,结婚可以分房子,当然就结婚了。

然后问题就来了。结婚要婚检,男生刷刷就查完了,检查到我的时候,医生很生气地说,你已经怀孕了。那种生气的程度是,你已经快生了,才来婚检。吓我们一跳,赶紧否认,不可能啊。医生这才又认真去看检查结果,说如果这样,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有几个月的胎儿那么大呢。

后来才知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做婚检的都是社区小医院,医生可能见的肿瘤病人也少,所以在给我们盖章的时候,还是有点谨慎的,不想给我们的婚检报告签字,对我们说,你们还是要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可能影响生育的。

后来风风雨雨我都没有离开我的先生,就是因为当时他说,法律有规定不能结婚吗。医生说,没有。他说,那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要结婚。

在我心里,有感激涕零的成分在,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男人还愿意娶她,真是一个不小的让步。女人天生和生育捆绑在一起,我们的修养让我们不愿意承认,其实社会传统让我们内心有这个强烈的念头。

然后我就开始漫长的治疗过程。因为肌瘤过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服药,等肌瘤小一点再做手术,这样对将来生育影响比较小。

记得当时的情景,公司的同事都对我太好了。记得那位子宫切除的女高管,也曾经和我聊过自己的经历,让我不要紧张。另外一位女同事和我同龄,是部队转业来的,她说在部队的时候,阑尾炎影响了卵巢,所以一边卵巢切除了,对生育也蛮有影响的,她当时也没结婚,把自己不能生育的担心也和我说了。

大家都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告诉我,来安慰我。这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差不多也是顶级的安慰了。

但从一开始,我就没把子宫切除处理成一个秘密。不会主动说,但也不会故意不说。后来换了几次公司,一般都是公司体检的时候会问到,几次都是周围有同事,我也如实说了。面对身体残缺带来的关心,比守着一个秘密还是容易一点。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于我,保守秘密非常难,面对自己的不完整,反正好很多。

那位被切掉一边卵巢的女同事顺利嫁人,生活非常幸福,而且毫不费力地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真心替她高兴了很久。

当我写到“大胖儿子”四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倾向,是的,儿子都是“大胖儿子”。后来我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事情也算是圆满解决。我父母压根不知道我治疗的事,后来我切除了子宫,也没提前告诉他们。

我的儿子都快读书了,我才和父母说了自己做手术切除子宫的事,我感觉他们也不是特别关心,经常会忘。最近还偶尔说起要不要再生一个的话题。我说生不了了,他们说噢,对对。没什么,能生也不要生了,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自己好好享受生活。而且补充了一句,我闺女厉害,一生就是一个大胖儿子。

我婆婆说,她以前的单位里,有一个女的一直欺负她,她一直忍让,加薪升职的机会,都被那么人抢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带着大孙子,而她没有孙子。言外之意,善有善报。

我父母公婆,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有公职,不算重男轻女。我生孩子之前,几经手术,都是我婆婆照顾我,医生有时候也会说,可能生不了孩子,她也从没有抱怨。但最后有个男娃,大家还是由衷地高兴。

还是那句话,如果真的生不了,大家也不会责难我,这是修养。但他们的内心也会有一个声音:虽然治疗困难,但最好还是挺过去,生吧,生个男孩子就更好了。

治疗的过程中有很多有趣的事。当时公司卫生处有一个中医,针灸特别厉害,很多公司高管都由他针灸保健,公司同事对我都好,让我也享受这个高管的待遇,经常工作时间去针灸。记得有一次我去针灸,公司保健室就没床位了,他让我躺在会议室里,身上扎满了针,盖着一个白床单,我就睡着了。等醒来,发现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在开会,因为我在治疗,而且睡着了,就没管我。我也继续睡,等他们开完会,人走了,医生过来给我拔掉针。上世纪末的国企,是有这样的氛围,今天想想挺有趣。也没多尴尬。

很多同事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医生给我,有个同事还给了我一个专门生男孩的秘方。信佛的同事给了我一些开了光的小物件。大家知道我可能会“无法生育”,还是真心为我着急。我觉得和别的疾病相比,不能生育,受到的关爱要更多。

可能因为身体的原因,一怀孕,医生就给我开了一个证明,说是“珍贵胎儿”。生产的时候是剖腹产,医生在手术台上问我,要不要做子宫切除手术,可以顺便做了。当时我想,这是多大的一个事儿,怎么能在手术台上决定呢。就说不做。

医生说,现在的人想得太多了。

医生的意思是,以我的身体状况,能生一个孩子就不错了,最好的治疗方案应该是当时切除。除非我想生第二个孩子,否则留着子宫只会增加病变的危险。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完全没有松动,我想生第二个孩子,只能留给另外的婚姻。医生觉得,我太想不开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不肯切除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希望保留生育的能力,也许只是害怕不完整。

后来情况没有好转,我还是做了切除手术,当时能保留就保留几年的想法,没什么价值,我们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一些情绪化的想法。确实想得不够清楚,似乎生育的能力是和婚姻的幸福捆绑在一起的,女人的价值是和生育捆绑在一起的,这是在血液里的认知。

我也到了当年公司女高管的年龄,也有人认为我比较强悍,也许是吧。因为没有子宫,所以没有月经,我觉得我要充分利用这个事情的优点,我喜欢游泳和跑步,所以我就坚持每天都游泳、跑步,充分享受运动的乐趣,也不会因为经期身体不舒服,推辞出差等工作,这些都是意外的礼物。

但是,没有子宫真的会让人变得不同吗?还是我们一直接受这样的暗示?作为女人的那部分少了,就觉得像个男人了?不知道。

其实单纯从身体的角度看,根本不会有任何变化呢。我切了子宫,然后切了阑尾,最近为了矫正牙齿,拔掉了“下排左二”,几乎都没有感觉。

下排左二影响稍大,因为我大笑,会露出来。其他完全没所谓。我不知道我缺了什么,会让我不是完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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