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人世时,她想带上儿子

2015-08-28 18:33:10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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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眼看到郑秀群是在华灯初上的街口。她斜背着一个人造革大包,头发乱蓬蓬像鸡窝,并且枯黄,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色。靠近头顶的部分不知被谁剪成短发,一簇簇竖起,周围却是长发,被胡乱挽在脑后用一个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她上身是那件眼熟的睡衣,跟戒毒所里的姐姐一模一样,扣子扣错一格,领口于是扭着,露出颈子里一根红线。裤子是淡色条纹的,紧紧裹着她粗壮的下肢,大腿上污迹斑斑。她的确很壮实。

路灯昏黄,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她宽阔的脸。一手夹着1毛5分钱一支的“天下秀”香烟,她用另一只手按键。丈夫进去以后,生意由她继续,不然,“儿子吃什么?”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偎在她腿边,衬衣里面的汗衫垮垮的。他长着跟妈妈一样的塌鼻子,鼻子下面有几条黑乎乎的鼻涕印子。小手很粘,指甲缝里埋着厚厚的黑垢。要不是B区疾控中心当年代郑秀群交了抢救费、住院费,就没有今天3岁的游宇宙,但新生儿肺炎留下后遗症,他一年四季不停地咳嗽,因此养成随地吐痰的习惯。他也掌握了咳嗽的其它功能,有时候玩得好好的忽然干咳几声,郑秀群知道,他一定又有什么小要求了。

胖妹的电话召来一辆摩托车。一个男人将车靠在路边,脱下头盔后仍坐在车上跟她切切促促讲话。这绰号叫“光头”的马仔眉清目秀,身量也高,只是极瘦,专门替她送货,报酬是领一份他当天需要的毒品。这份活本来是丈夫做的,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孩子,晚上不敢出门送货。

像她这样贩零包的既要躲警察,也要防备来抢劫的同类,有时也会上当,比如收到假钞。她包里就有一张五十元吃不准真假,前几天收进的,被她夹在笔记本里。有一回丈夫带着儿子被抢,对方用孩子要挟,游建忠老老实实交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郑秀群也被抢过两次,每次都是几百元。现在她拿货出货都是一个人,特别怕儿子被绑架,必须格外小心,除了白天在幼儿园,她形影不离地带着他。昨天儿子跑出去玩耍,失踪了一个多小时,她简直快疯了。

郑秀群跟游建忠在一起四年,游建忠以贩养吸,游建忠的母亲也贩零包。在A市,不少老太太在做零星贩毒的生意,膝下通常有个极宠爱的吸毒的儿子。60岁以上的老人卖小包被抓,公安只能放人,一来毒品数量少,二来年纪大了,一旦拘留关押,弄不好就是性命攸关。我在一家袜子店门口见到的大军小军的妈就是贩小包的,她不开口时,是个慈祥干净的白胖老太,一开口,反复讲着两个吸毒的儿子如何没有工作,家里如何卖了房子租房住,低保如何不够用……我注意到她的衣裤都比同龄的老太太考究,脚上是一双绣了花的布鞋,便夸她会穿衣服。这孃孃(当地人对女性年长者的称呼,类似于阿姨)谦虚了一回,便不再诉苦了。

胖妹的婆婆同样心疼儿子孙子,但却很不瞧不起这个没有正经过门的媳妇。胖妹若在婆家吃碗饭,婆婆会当着她的面摔摔打打,脸色难看极了。婆媳之间还常演一些抢夺小宇宙的活剧。譬如上周她记了这样一件事——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心想给我那可怜的儿子卖(买)什么。婆婆心狠不要我见儿子,还把儿子藏了起来。心里无比的心痛。我担心老公不在身边,我没有办法。

郑秀群谈恋爱那阵子写过几封相思信,如今苦闷起来也会记几句心情、遭遇。她有一个咖啡色的笔记本,大部分是进货出货的帐,中间夹了几页没有日期的日记,都是圆珠笔的字迹。

游建忠2002年查出HIV阳性,郑秀群2005年查出感染了病毒,她没有直接跟丈夫讲。因为儿子是健康的,说明她原先没病,她一定是这三年中从他那里染上的。

老公家和我娘家人知道了我和丈夫的病情,于是立刻跟我们一家人断绝了关系,心痛无情,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还有要安慰自己的老公。儿子太小不懂事,我只有自己默默的受着。

世太(态)烟(炎)凉,人情冷漠,我们一家人遭受着外人的冷眼和冷淡。丈夫还不知我和他一样有病,因为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再让丈夫增加心里(理)负担和歉意,只有自己心里悄悄的痛。

郑秀群跟光头又说了一阵,光头开车走了,她突然回身四下里张望,正瞧见游宇宙伸出小手,在油炸摊上取了一串吃食放进嘴里,脸上一松,她笑着过去付钱。不知跟宇宙说了什么,孩子低了头一边用球鞋将路边的塑料袋踢到飘起来,一边继续张大了嘴去咬那竹签子上的吃食。胖妹抱起孩子放在摩托车上,推着庞然大物回家。她手上缠着的肮脏的纱布已经松开,露出一个个微微肿起的黑色的脓洞,好像一只削了皮的烂菠萝。

我们穿过的两条巷子里有四五家茶室,老远就听见碰牌的声响,男男女女在惨淡的日光灯下洗牌起牌,口中念念有词。没有人注意一个邋遢的少妇和她邋遢的孩子每天从这里经过,又或者,他们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胖妹推着车往前走,懒懒的好像梦游,除了手中沉重的车把和车上的男孩是真实的,她像是走在荒野之中,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接下来两条巷子就没有路灯了,路也变得坑坑洼洼。胖妹的家就在巷子末尾的一幢水泥楼梯上面,穿过窄窄的过道,并排两个门,其中一个属于她。阳台上有一盆月季花,虽然只开了一朵,虽然这一朵也已凋零,但总是盆花。楼道尽头是一间厕所,拉一下绳子可以点亮一盏白炽灯,照亮一个水泥砌的凹槽。郑秀群有时也在这里洗澡,刚好容下一个人转身。

这是人间四月天。这里是她今年搬至的第三个家。她跟丈夫就像一对过街老鼠,住下,被赶走,一年里总得折腾几次,现在,又拖上一只小老鼠。她在日记中写道:

无情的现实出现在我眼前,儿子太小不懂事,老公的事我真不知真么办。叫天不应,叫地不应。丈夫的病情更加重。我们一直都节约的生活着希望以后我和丈夫都不在的时候能给儿子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让他自己慢慢成长。因为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在外面租房,房东一知道实情,马上又把我们一家三口赶走。

郑秀群摸黑开了门。灯还没亮,一股浓烈的宿夜的烟味扑面而来,令我本能地往后一仰。第二波气味有些复杂,衣服上的汗酸味,劣质塑料拖鞋混着脚臭的塑胶味,被褥长时间没晒太阳的气味,还有各种暂时寻不到出处的不良气味。总之,这一里一外两个房间组成了一个小型发酵池――如果家里没人,她是不敢开窗的,因为藏有海洛因。

外间空荡荡的,窗前支着锅碗灶具煤气瓶,两盆脏衣服与十来双男女四季鞋靠墙摆成一列,角落里牵了根绳,晾着两大一小三条毛巾,都辨不出颜色。里间一张床靠墙放着,一截医用橡皮管,一卷卷筒纸,塑料小铲子、小铅桶、小积木散得满床都是,一只穿着红毛衣的德鲁比布绒玩具直挺挺地躺在床的最里面。床单上有一些黑色边缘的小洞,烫出来的痕迹。一张折叠方桌靠在床头,摊着吸毒用的一次性注射器、棉签、盛酒精棉的小铝盒,还有一张CD外包装卡纸――郑秀群把它剪成小方块用来分装小包。一把带壳花生、电视遥控器、一毛两毛的破烂钞票、橡皮膏药、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收纳杂物的是一只“康丝丽”牌红色皮鞋盒。

郑秀群比姐姐郑秀凤小一岁,十六岁来A市做小姐,是见过大钱的。

“早些年钱来得容易,我一晚上挣一年的钱。”她说,晚上8点到12点,四个钟头,大方的客人出手就是两三千。周围不少人确实见过她当年好几百一件的“名牌”衣服鞋子,以及那些叮呤当啷的项链戒指。

“陈姐,我觉得你这一生不值当。”有一天,听完陈医生的一番规劝,她突然总结道。

陈均一愣,她接着说:“你看,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你什么都没享受到,连件超过100块的衣裳都没得。我现在落了难,得了这病,但什么味道都尝过了,死了就死了,也值了。”陈均只好望望她。陈均说:“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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