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吴小姐说,这东西管用

2015-08-28 18:33:10
5.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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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落难的胖妹连镜子也懒得照了。“我现在白送给人家,人家都不要了。”她轻蔑一笑,用牙齿叼起根烟,边说边在床上找打火机。我于是看到她的头顶上有一块块的斑秃,有些还沾着血块,她也不记得到底是撞车留下的还是它们自己长成那样的。

郑秀群的嗓音沙哑、浑浊,听着像一张砂皮纸在耳边磨啊磨。她慢吞吞懒洋洋地说着话,小灵通又响了。她拿起电话先看来电显示,然后微闭了眼身子后仰,“喂”一声拖腔之后,很不耐烦地告诉对方光头马上就送过来了,等等就到。那些方言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那声音实在像收音机没有调准频率,嘶嘶拉拉全是杂音,折磨人的耳朵。

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到哪里了?……对,新阳宾馆……对,红绿灯下面,他人已经在那里了……就是那个十字路口嘛,上次去过的那个。”

合上电话,她冲我笑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我想象不出来,问她可有过去的照片。她说搬家太多,照片都丢了。她说曾经给人看过她一年多以前的照片,但人家都说那不是她。

发现我穿着裙子,她放柔了声音道:“好羡慕人家穿裙子哦,我是穿不得了……游宇宙!”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像一面锣咣地被敲破。原来,趁大人们说话的功夫,游宇宙拿了蜡笔在墙上画了好多乱线,小小的身子在墙壁前面移来移去。“白白的墙壁你涂它作啥!爸爸不在你就不乖了是吗?跑过来!头上全是汗!”游宇宙回过头来,看了看每个大人的脸,挪步过来。郑秀群卷了些纸在手上,替宇宙擦了汗、鼻涕,顺手也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她也是汗涔涔的。

她接着说腿上全是烂洞,因此夏天从不穿裙。我说能看看吗?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要笑话的。”

“哦,不会的。”我已经看过十几条有烂洞的腿,等着她像他们一样挽起裤管。

但她开始解拉链。因为裤子包得很紧,只能一点一点褪下,两条粗壮的布满眼睛一样大小疮洞的腿直挺挺竖在面前:红的、黄的、棕色的是正在发炎或涂了药膏的,灰的、黑的是已经结疤的,是这十多年扎针留下的记录。她左右腿腹沟股各有一个深陷进肉里的凹洞,黑黑的,是经常注射股动脉后留下的,也就是万家昌说的“看也不用看,摸着洞扎下去就是了”的地方。彩色的洞,沿着皮肤粗糙的两大条腿一路向上排布,跟她的粉红色镂空花内裤连成一片恐怖。她弯着腰说:“我现在已经找不到可以下针的地方,改口吸了。”那一刻,确实令人想要逃走。

宇宙却是毫不在意。他骑在童车上在屋里转圈,嚷着肚子饿。郑秀群于是一屁股坐在床上,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块小包装饼干,开始撕外包装,她的裤子,就那样挎在膝盖上。

电话铃一遍遍地响,她今晚的生意看起来不顺当。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买家至少打了6次电话来催,她用当地的一些粗口让对方稍安勿躁。

她继续讲述目前生活上的塌方。上周三去探视丈夫,没让见,说是“表现不好”。游建忠在电话里告诉她,又发低烧了,胸口疼,毒瘾发作时大小便失禁。3年来,他常发低烧,老说胸口疼,有些部位的肌肉开始萎缩。那天回来,她记道:

听见老公的声音,我肝断心痛,听见他的诉说更让我没有生活的希望。如果要走我也会带着儿子一起,不让他生活在这个没有爱心的世界。

郑秀群说着说着带出哭腔来,我坐得近,看得到她渐渐湿润的眼睛和缓缓聚集在眼角的泪。老公进去了,她的主心骨没了,怎么办呢,赚钱的担子一下落到她一个人身上。“现在这个社会,喝口水都要钱哪!”她一笔笔算着:孩子上幼儿园一学期是1000多,小灵通每月倒是50元就够了,因为大多数是打进来要货的,而接电话不用付钱。丈夫的强戒费是每月1100元,还没交,房租水电哪样不要钱?孩子还老生病……她常常搬到一地没多久就听见邻居们打骂自家孩子,因为他们跟宇宙一块儿玩。

真的希望渴望能有别人的一点爱心,不要器(歧)视的眼光,让我们一家安静的生活。儿子经常生病,医院那(哪)是我们进的地方。社会、朋友,我只希望你们理解。

郑秀群说,贩毒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的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汗,于是又绕了几圈筒卷纸撕下来,擦汗,擦眼泪。生意现在很难做,她从彝族人手里拿货,每次拿一两克,每克六、七百元。拿回的是石头一样的小方块,然后自己分装,把塑料吸管剪成一厘米左右的小段,每段装入1分,大约0.1克不到,两头一封就行了。客人来要货,她就用卡纸包,要几分货,就倒几小管。她的货成色与价格都比较可靠,不像毛三那样掺假,因此在圈子里有较好的口碑,说到这一点,她又有些骄傲起来。

CD封面上的女歌星只剩下半张脸,她拿着剪刀又剪了一块下来,包进三小包,“光头”开着摩托来取了货。他最近是这里的常客,昨晚还在她的床上打昏过去――这样一个高高瘦瘦不满25岁的大男孩。

电话不断地打进来,原来客人带的钱只够买一半的货,“光头”请示该怎么办。郑秀群微闭了眼睛沙沙地冲小灵通骂道:“那就分出80块钱的再给他嘛,笨死了!”电话再响,她看看号码,不去接了。

插图:艾滋病(作者:关斌斌)

郑秀群钻到一个塑料衣橱里掏啊掏,掏出一条新童裤,跟宇宙的旧裤子一比,裤腿长出一截。陈医生道:“哟,买长了。”她笑笑:“是偷的。”她说,儿子身上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偷来的,她自己的大部分也是,极少数是打折时买的。

她叹了口气:“实在不该要孩子的,当初想得太简单了。”

但小孩子有时候也实在惹人怜爱,譬如昨天,他在睡觉前替她擦了眼泪,说“妈妈你别哭,我跟你在一起。”接着又说:“爸爸不在,我会听你话的。”目前,这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游宇宙至今还没有染上HIV。郑秀群说她非常注意那些可能感染孩子的机会,像现在手烂了,她会戴着橡胶手套给孩子洗澡。可是,陈医生提醒她,“你睡着了,孩子很容易碰到那些伤口,万一他身上也有伤口呢?现在蚊子多了,很容易挠破的,千万不能大意啊!”陈医生让她6月份带孩子到疾控中心再测一下;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很注意,每天得把孩子安顿好了再吸食海洛因,不能让孩子看到这些。“但她怎么能保证以后不让孩子撞见呢?这孩子,真是可怜。”回去的路上,陈医生说。

陈医生在街口小摊上给宇宙买了小星星图案的粘贴纸,宇宙立刻贴了一枚在眉心,“好看吗?”他问妈妈。像许多母亲一样,郑秀群带着喜色告诉我,前几天就在这个摊上,儿子跟两个比他大的男孩一起用小石头掷摊主的冰柜,摊主老鹰捉小鸡一样逮他们,只抓到另两个男孩,儿子逃得最快――她的儿子,是多么机灵啊。

“我不会再让我身边的人染上了。”郑秀群说。她很久没去“上班”了,染上了艾滋病,她不想害人,何况如今皮肉生意不好做,那些比她年轻漂亮的,按现在的行情一次才挣二、三十元钱……“我身边的人,我都劝他们去查血。”

她最后留了小灵通号码给我,笑笑说:“我这号码不变的,如果哪天你打不通了,我跟孩子可能就消失了。”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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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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