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死了

2015-09-01 15:26:11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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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红茶馆就在海棠广场,没有店招,白天含含糊糊隐在炸鸡店和时装店之间,很难找。它本没有名字,因为天天来打牌或麻将的全是老头老太,于是大家叫它“夕阳红”。开茶馆的是一对老夫妇,顺便在门口摆了个烟摊。茶钱厚道,5角一杯,可以杀半天时光。

茶馆门面极窄,纵深却长,摆得下十来张矮方桌和二三十把竹椅,都是黑油油上了年头的。竹椅子,坐着咯吱咯吱响,在这日新月异的闹市街口,也算连上了一点从前的日子。

店主人要关照的几件事情都用毛笔字写了贴在墙上,纸已泛黄。“一茶一座”,“茶友请代(带)(零)钱”,“请不要在店内吸叶子烟”,等等。满座的时候,茶客很自然地划为两界:大半边是老年人,戴着老花镜认真盯着面前的牌;右面靠墙的两三张桌子围坐着中年人或青年人,那就是无所事事的我的朋友们了。他们自称“海派”,海洛因的海,他们不用上班,没有收入,这里的收费对他们比较合适,上午一杯下午一杯,或者下午一杯晚上一杯,这一天,就过去了。

A市境内有座山,山色苍翠,植被丰茂,生长着3500多种高等植物,其中茶树就有十多种,比较有名的是峨蕊、竹叶青、花毛峰。茶馆里用的多是粗劣的大片叶,泡出来酽酽的,杯子内壁很快就能覆上一层深褐色的茶垢。我注意到,老人们都自带茶缸,从不用茶馆里的杯子。除此之外,右边那几张桌子无论发生些什么,都与他们无关。

2006年5月1日到7日,是中国人第17个“黄金周”。大都市里,许多人利用假期旅游、看书、睡觉、弄点好吃的,小城人则多是走亲访友,家宴过后,抹了桌子就是一局麻将。茶馆打烊,老夫妇俩去乡下走亲戚。长假过后一开张,右边那拨“海派”便来孵茶,发布的第一条消息是:“哎,晓得不,冯胖子死喽。”

冯涛在5月1号死去,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距离他在夕阳红茶馆向我发牢骚不到一个星期。我翻出那晚拍的照片,他穿着黑色衬衣,只留下一个背影。在这座小城,他是第13个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的人。

尸体是家人发现的,他们告诉邻居,冯涛心脏病发作了。但刑警在现场发现死者口吐白沫,全身蜷曲,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冯涛参加美沙酮替代已有14天,吸毒圈里的人告诉我,许多弟兄在服用美沙酮的同时都在偷偷注射海洛因,他们说,“美沙酮好比吃素,海洛因才是吃肉,一直吃素谁受得了?”

美沙酮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麻醉药品,作用与吗啡相似,依赖性小于海洛因。在全球抗击艾滋病领域,以美沙酮替代海洛因是基于“减少伤害(Harm Reduction)”原则的一种做法(向静脉吸毒者提供干净的针具,向性工作者提供安全套均属此类)。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学界和公安系统对此表示反对:由国家出面进行这类行为干预,是否意味着娼妓和吸毒的合法化?

2004年1月,经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吴仪的推动,美沙酮替代在一片争议声中开始试点,先是进了10家医院,然后26家,随后铺开。国内最早采用胶囊剂型,后来引进国外原料,在一些城市的药厂被制成液态剂型,苹果绿颜色,有点像漱口水。

2004年3月23日,作为中英艾滋病合作项目试点之一,B区的美沙酮治疗中心正式开始运转,到7月已经有118人参加。两年来,陆续有人加入,也陆续有人退出,退出后再加入再退出,如此往返三四次的大有人在,情形一如他们进出戒毒所。

当地卫生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给吸毒成瘾者服用美沙酮,能够抑制其对海洛因的渴求,阻断海洛因带来的快感,摆脱戒断症状的折磨。”事实表明,这三个判断里,第二点“阻断海洛因带来的快感”能够成立,冯涛就是一个例证——

服用美沙酮以后,如果原先注射0.1克海洛因可以“打昏”(行话,意思是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现在必须加大用量才有同样的感觉。一些贩毒者便在配方上动脑筋,他们发现,掺加微量的毒鼠强可以在注射用量不变的情况下达到同样的欣快感。冯涛,据说是从毒贩刘柱那里买到一包掺了毒鼠强的海洛因,也许掺加量多了点,也许那天他推得过快,总之,一针下去他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几分钟后就死了。

4月25日晚上,我在夕阳红茶馆见过冯涛一面。我记得他的脸,肉鼓鼓的,小眼睛,长得有点笨拙。随着他的表情变化,可以表现为“老实”,也可以变成“凶狠”;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没有表情。

听说我是调查员,他一下子从竹椅子上倾过大半个身子来,随着“嘎吱”一声响,裹着怨气的方言滚滚而来。他的经历,经旁边的邵文安翻译,大意如下——

他原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厨子,单位效益不好解体了。他跟妻子都没了工作,于是口角渐生,无以排遣,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海洛因。2001年,那充满了怨忿、咒骂、摔摔打打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了。离婚时他没要户口本,社区通知去换新的居民身份证他也没去,他觉得那些东西对他一点意义没有。离婚后的夜变得漫长,他常常到四点半还瞪着天花板,等天亮。天亮了,他才能昏沉沉睡去。

海洛因给他安眠,于是六七年里不打睡不着。他更穷,更无望,为了海洛因,坏事也做得更多。他强戒过两次,第一次是2005年3月16日-2005年9月15日,出来刚10天,又因为吸毒被逮。于是,2005年9月26日-2006年3月26日,又一个半年。“别的戒毒所(譬如他听说的西昌市)都是3个月,为什么我们A市总是6个月?!”他气愤地说。

他给我看身上的僵疤,手腕、手臂、小腿,星星点点,不是我在这座城里所见最恐怖的。他从这里点到那里,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他今年四十多岁。

2006年3月26日,他第二次从戒毒所出来,重获自由不过40多天,喝美沙酮才两周,就遇上了成份复杂的海洛因。现在,他终于可以安眠了。没有人会去深究那包药并且为他偿命,“吸毒的人,死了就死了。”那天晚上他说。

“不要偷嘴不要偷嘴(指服用美沙酮的同时注射海洛因),很容易出事的,外面现在药都不大好(指粉里掺别的东西),这些都跟他讲过的,他不听。”邵文安对我说,语气淡淡的。

冯涛的死,引得“海派”们感慨了一顿茶的功夫,便很少有人再提起。多少年了,身边这样消失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昨天还在一起耍,今天就听说死了,命贱,没有办法。”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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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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