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香气”的俘虏

2015-09-02 13:41:50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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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昌晚上才去茶馆,白天他喜欢泡网吧,或者坐在父母的小店门口地看人来车往。有太阳的时候,阳光在楼身拉出各种斜线,风止树静,而他,格外安详。

茶馆聚会之前,我对他做过一个比较正式的访谈,那是2月23日,在B区疾控中心门诊。

阿昌生于1971年,小头锐面,皮肤直贴骨胳,走起路来裤腿飘逸。164公分的短小身躯里仿佛有取之不尽的轻蔑冷淡和满不在乎,这令他坐姿放松,寸寸谈吐彰显性情。表达不满时,眼眸精光四射,很血性的样子,随即又萎顿下来。在这样的节奏里,他近乎潇洒。我想,他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

我还没参加美沙酮替代,还差两个章,派出所和社区的。

父亲70多,母亲60多,儿子小学一年级。现在跟父母住一起,老两口退休工资2000元不到,儿子的学费,他们来。爹妈孩子是自己的,老婆是人家的――我是说,只有爹妈肯倾家荡产来帮你,别的都靠不住。

我从小愿望是当兵,十几岁初中毕业就入伍了,1991年12月退伍回来,分配在物资局。本来留我提干,可是我不想,解放军原来在我心目中是很那个的,可是,部队里照样一切都能用钱买。平常小事,送几条烟,想要当志愿兵,几千块就能搞定。这个理想破灭了,我想回来。

物资局当时是吃政策的,效益很好,每个月奖金有五六千元。我后来被派驻攀枝花,采购营销会计都我一个人,就挪用公款了。判三(年)缓三(年),因为退赃很快,所以监外执行。

(挪用公款)其实是故意的。我本来谈了个女朋友,她家里不同意,我挺受刺激的。其实物资系统大贪小贪一大把,只是看你会不会“擦屁股”。小偷小摸,又擦不干净,当然制裁你。

我家开个小商店,条件还可以。九几年的时候,钱来得容易,我做钢材、橡胶制品挣了点钱。外面那种身家几十万、一百多万的,我都叫他们“穷鬼”。我每天开销七八千:吃个火锅一千多,唱个卡拉OK三四千,每天差不多都这样。我原来跟女朋友说,存够200万就结婚,可她嫁人了。我马上就找了老婆,本来都不打算结婚的。

九几年在A市,吸毒是一种时髦,一个潮流,有钱有地位的才吸。我这个年纪的A市人,一口没尝过的很少。我现在有时候坐在店里看人走来走去,不骗你,两个钟头起码走过20个吸毒的,一眼看得出。

我第一次吸是跟朋友一起给干爹守灵,真正上瘾就是因为失恋,开始每个月碰一两次,都是烫吸,2004年才改静脉注射的。

每个人吸毒的原因都不一样。有的是性生活不满足,听说吸两口厉害,我一个朋友就这样上瘾的。开始确实是有作用的,烫吸两三口,听他说可以两三个钟头。但后来身体肯定垮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不是说嘛,我们这些人,夫妻像兄妹。

瘾有多大?有个注射过量死的秦学功(化名),他有次被刀砍了,送进医院,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快给我拿包来”。我如果瘾上来,口袋里有50块钱,儿子问我要5块,我是决不会给他的。

我是真想戒啊,戒了一百次都有了。有时候一个人跑到农村去戒,但是戒不了,那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戒三个月,吸一个月,周而复始。最长一次戒掉四年,1996-2000,那时刚判刑,不敢犯了,否则“上山(劳教)”去了。我戒了三年以后才结婚生子的。

为什么有心瘾?压力大吧。但我的自控能力在这圈人中算强的,没钱瘾又上来时,就回家躺着,从来不去借啊讨啊偷鸡摸狗的。我戒掉那段时间,以前的朋友还走动走动,吸上了,任何人不来往。

点了根烟,他接着说——

以前听说做脑部手术可以戒毒,我两个朋友去做了,一个变神经病了,一个还在吸。这种手术一次要4万元,如果真能戒断,翻个番我都愿意。

毒品打击比较厉害,现在价格涨了,但纯度不如从前,以前用1分(1/10克)量的,现在要用到3分才有那种感觉。真正纯的货色有一种苹果香气,譬如回血的时候,头会有点晕,然后就闻到那种香气,这时候你就是路过垃圾箱都会觉得到处都是苹果香。

有个笑话:我一个朋友,跟家里人吵架,准备自杀,买了半克,又买了套新西服,大冬天穿着西装衬衫,推下去,躺在床上等死。照他的量,如果纯的话,肯定去了,但货实在太差。他没死成,就睡了三小时,冻了一下。

早先大家到西昌去拿货,那边120元/克,A市要卖350-400元/克;现在那边700元的货,A市卖到1000元,还得关系非常好。现在最贵的1200元/克。

只要公安管得紧了,毒品掺假就多,死的人也就多了。掺假太多会堵塞血管,还有中毒(过量),不过一般自己什么量都清楚的。我亲眼见到死于毒品的就有五六个,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去年死了。我劝我所有的朋友,不要吸,但我们这里有句话:海洛因可以戒掉,伞都可以栽活。

我们这批人,要文化没文化,要身体没身体。失业登记的时候,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没特长,但玩枪一定比公安玩得好。1989年我们部队进驻拉萨的时候,我1米64的个,打翻一个1米8或1米9的大个子绝对没问题。现在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拔牙别人用一支麻药,我得用两支才行。手臂上血管也找不到了,掺安定把血管化掉了。后来就打股动脉了,久了之后,都不用找血管,昏昏沉沉地,摸着大腿上铜钱大小的疤扎下去就是了。

万家昌挽起袖子,他的细胳膊上看不到青色的血脉,只见一片灰白。

接受美沙酮替代治疗(李宗陶/图)

我现在戒一天是一天,譬如今天23号,我没吸,那我又胜利了一天。如果毒品绝迹,也就是我彻底戒断的那一天。

贩毒的也擦着边走。不是50克判死刑吗?那我就卖49克。卖毒品的里头,80%是公安的线人。公安要完成指标了,就到线人家门口守着,抓吸毒的,拿货的出来一个抓一个。罚款很厉害,以前是5000元,现在要1万多才能保出来。我说,这也是个“笑话”。

我是朋友介绍来检测HIV的,之前我跟一个吸毒的女的同居。第一次没查出来,我觉得不准,又复查,也没有。我都查过5次了,每三个月就来查一次,还好没得。万一哪天染上了,我就自杀,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我现在对女人也一点兴趣没有。到歌厅唱歌,如果叫小姐,我先看看她胳膊,如果有针眼,走吧,一边去。对艾滋病,吸毒的人自己圈子里都有歧视,不要说外面的人。

我参加同伴教育、针具交换,是帮朋友领针具,这样他安全我也安全。我代领针具的这些朋友,有的连公安都不知道,他们有稳定工作和收入,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A市这个地方,有能耐的人多着呢。现在新的一批又出来了,十四五岁,就在社会上“漂”。给黑社会看看场子,一天也有200元收入。吸毒,迟早的事。现在年轻人当中流行K粉了,因为全是化学合成的,比海洛因伤害更大。再过几年,就是他们受罪了。

要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离开A市,到任何一个城市,有个工作就好。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A市这个地方不好,贫富分化太严重,大家心里不平衡。以前有个副市长,房子是我朋友装修的,光装修费就170多万,他公开说自己有600万,说是炒股炒来的。我见过炒股赢一两百万的,那么短时间,600万,没听说过。

我曾经好赌。老婆对我的希望是:只要不吸毒,吃喝嫖赌随便你。

时隔2个月,万家昌坐在夕阳红茶馆的小竹椅上,瘦得像栽在上面的一支竹子。

“你上次见我的时候,我没有吸,戒了4个月,现在又吸上了。真的很奇怪,离开这个地方一两年,只要回来,哪怕就是坐在回来的车上,脑子里想的就是毒品,海洛因跟这块地方好像紧紧连在一起了。我有个D市的朋友,做生意的,每三天包车回A市一趟,每次买一克,够用三天,用完再来。”

旁边老伯伯大概摸到一张好牌,啪地拍在桌上,推倒面前一条牌,眉开眼笑。万家昌瞟了一眼,跟着笑道:“我们这些人的思维跟一般人已经不大一样了。如果有个头疼脑热,你们想的肯定是去医院或药店,我们第一想到的就是海洛因,想那种感觉……谁都想过正常的生活,只是不能罢了。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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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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