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和她9个战死的国军弟弟(四)

2015-09-05 15:13:05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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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飞机,那种一九二零年代生产的美国道格拉斯O-2型驱逐机。国民政府在一九三二年购入了它们。肥大的双引擎。敞篷座舱。机身由帆布蒙皮覆盖。几只这样的古董组成的飞行编队,在中央航空学校所在的巫家坝机场上空盘旋,然后从高空扔下模拟弹。落地时,薄薄的洋铁皮破碎成片,包裹其中的水,压出一道道水柱。观礼台上一片欢腾。

梁从诫兴奋极了。一年多前在晃县认识的空军学员叔叔,在飞过这个架次之前,已经正式入列成为飞行员。每逢轮休,他们就会结伴来到龙头村,看望梁思成一家,或者邀请林徽因与孩子们一起去滇池划船。这些二十出头的飞行员,在昆明没有朋友,个个沉默寡言,但也会小声议论哪一个船家的女儿,更像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不失集体生活中的男人天性。

道格拉斯O-2MC侦查/轻轰机

就在毕业典礼这一天,这些未来的国军飞行员们,一致请求梁思成全家前来观礼。因为无法与沦陷区的父母取得联系,梁思成与林徽因担任了他们的“名誉家长”。梁思成坐在主席台上,就像真是他们的长兄一样发表讲话,然后抬头看着自己的八个兄弟,驾机升空迎敌。

这一刻一定会触动林徽因的神经。抵达昆明以来,翻阅报纸就是一项自寻烦恼的举动,她一度激动的对梁思成说,想去山西当兵。然后又自言自语,承认如果真的在军队里,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而现在,她的八个弟弟,正要代替自己去回答这个疑问。林恒也已转入昆明的中央航空学校训练,梁思成的土坯小屋,都可以经营起一个飞行员俱乐部了。

梁从诫喜欢他们到来。不仅因为每一次都能听到有趣的战斗经历,而且飞行员们还会送给他一些小小的战利品,比如一架用日本飞机残骸上的铝板熔铸成的轰炸机模型。那上面的透明炮塔是用赛璐珞做成,两个螺旋桨还能转动。

对于一个已经能在纸面上画出飞机和高射炮的男童来说,这件礼物来得正是时候——那些图画中高射炮和飞机的样子,梁从诫是见过的。昆明城里升起黑烟时,空中闪烁的银色小点,还有高射炮弹打上天空的朵朵灰云,都印在他的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父亲将梁再冰和他使劲压在地上,日本飞机从村头的林梢飞过,连座舱里日本飞行员的风镜,都看得十分真切。梁从诫害怕了。他担心日本人发现自己。

有关武器优劣的讨论,一直是飞行员们最热衷的话题,以至于林徽因都大概知道,老鹰式七五飞机(又称寇蒂斯·霍克七五)要比他们现在驾驶的老古董先进得多。他们告诉林徽因,为了抢高度,飞行员们要驾机一圈一圈的拉升到高空,以便从比敌机更优势的空间俯冲下来,扣动机枪扳机。日本飞行员则不用浪费这些时间,直接就能冲上天际。飞机性能上的巨大差异,使得他们如果在空战中丧失了第一次俯冲射击的机会,就几乎只能忙于规避身后的机枪砲弹了。

每当他们开始这样的描述,那张简陋的帆布行军床旁或立或坐的年轻人,俨然就是在向国防部的战情分析员作空战汇报。

陈桂民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总能让命悬一线的搏斗,染上一丝幽默色彩。他是八名飞行员当中的一位,像梁思成的父亲一样,陈桂民说话带有浓重的广东腔,是东莞人。他说有一次敌机向他俯冲射击,没有吃到枪弹,倒是淋到一身乌黑的滑油。事后猜测,可能是敌机的滑油箱被击漏所致。他面相本就黝黑,所以返回机场时,几成黑人的陈桂民,逗得地勤人员乐不可支。

再遇敌机时,日本飞机又从身后咬住了他,已经打光机枪砲弹的陈桂民,形容自己“吓得脸都青了”。战情分析员梁思成不无幽默的提问陈桂民,“是你在飞机里照镜子,看见自己脸都青了吗?”

这场空战的戏剧性在于,陈桂民发现敌机也没有砲弹了。日本人追上来与他并排飞行。双方拨出手枪互射,最后连手枪子弹都打光。陈桂民说,那时心想不如同归于尽,于是准备向敌机撞过去。日本人发现了他的企图,很快驾驶他性能优越的飞机远离了纠缠。陈桂民两次撞击未果,急得直掉眼泪。

随着谈话的深入,梁思成与林徽因从辛酸的诙谐背后,逐渐看到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是如何对自己人施加第二次伤害——他们的教官是德国人。还是学员时,他们就动辄被皮鞭抽打,疼到将吃下去的饭像老牛一样反刍出来。

更令人心寒的是偷盗。后勤部门的长官盗卖零件、汽油,屡见不鲜,直接导致老旧的飞机时常发生故障,飞行员们要驾驶这样的飞机升空。盘旋。射击。躲避日本飞机的砲弹。然后或者幸运返航,或者折戟沉沙。许多前辈飞行员,首次升空后,半年就身覆上青天白日旗落葬他乡。也有许多人,尸首无存,报丧无门。这些痛苦,迟早要来摧残梁思成与林徽因的病体。

空军寄来了一封公函。还有一个包裹。包裹里是日记、往来信件,还有几张照片。都是陈桂民的私人物品。军方联系不上他的家属,就将这些物品交还给了梁思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名誉家长”。林徽因捧着包裹,泣不成声。

陈桂民死于一九四一年九月。他在四川凤凰山试飞E-16飞机时,遭遇了发动机故障,迫降殉职——这种由苏联人提供的飞机,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但确实好过那些老古董了。

叶鹏飞也在林徽因面前哭过。他同样来自广东,是博罗人,不善言谈。由于飞机年久失修,他在空中遇到机械故障,按照条例不得不弃机跳伞。接着同样的危险,又重复了一次。叶鹏飞内心充满自责,因为不少飞机是南洋华侨和国内同胞,一元一角捐资购买的。他在小屋里对着林徽因落泪,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弃飞机。

叶鹏飞身高明显,踢一脚好球,是广东空军足球队队员。如果不是战争,他应该会成为大学里的体育明星。叶鹏飞的队友当中,果真还有一位叫陈镇和的飞行员,大学时期就展露足球天赋,在远东运动会上代表中国队参赛,大胜日本队,一时亚洲无敌手,后来还出征过柏林奥运会。一九三二年淞沪抗战爆发后,陈镇和隐退球坛,考入中央航空学校成为一名飞行员。

叶鹏飞与陈镇和的个人选择并不冷僻,因为同样前往柏林奥运会的广东籍国脚谭江柏,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就北上抗日,一直负责为军队提供后勤运输的便利——命运的不同之处在于,陈镇和没有看到光复。谭江柏活到九十五岁,并且将儿子养育成人。他是香港艺人谭咏麟的父亲。

操纵一堆复杂机器上天,注定是战时最危险的工作,更何况还有那些干扰精密仪表运转的中饱私囊。叶鹏飞第三次在天上碰到故障,长机命令他跳伞求生。叶鹏飞拒绝了。机毁人亡。那是一九三九年的四月,他摔死在重庆广阳坝,比陈桂民死得更早。那应该是梁思成抱回的第一个包裹。

弟弟林恒很久没有再回来看一眼姐姐。他一九四零年春天结业后,就去了成都,在那里执行飞行任务。全级一百二十五人,他的结业成绩名列第二,是一名老练的飞行员。

三月十四日,为营造学社筹款事宜滞留重庆已三个月的梁思成,接到了来自成都的噩耗。他只好独自一人赶去料理后事,将林恒的遗体埋葬——生活充满动荡,因为历史研究所又迁往了重庆以西三百五十公里的小镇李庄,梁思成一家也不得不弃用新盖不久的房屋,打起背包前往李庄落脚。连年舟车劳顿,加上四川潮湿的阴雨天气,林徽因在这里一病不起,不能亲眼去重庆看看弟弟最后一眼了。

林恒死于成都双流。在梁从诫的记忆里,这是一个珍珠港似的悲惨故事。当大批日本飞机飞临成都上空时,空军的防空警戒才有所反应,为数不多的驱逐机仓促起飞迎敌,林恒的飞机甫一升空,就被敌机击落在跑道尽头几百米的地方。

空军档案则认定,林恒是在空战中受困于飞机性能低劣,遭到了日本最新投入使用的零式驱逐机攻击。

中午十一点五十三分,空军第三、第五大队共三十一架飞机,在双流上空与日本轰炸机群遭遇。原先情报称并无发现零式驱逐机,但就在林恒发起攻击时,视野中出现了十二架为轰炸机护航的零式驱逐机。

激战持续了近三十分钟。敌机被击落六架。第五大队队员林恒被命中头部,最终坠机于双流南门一带,终年二十三岁。他所在的大队有八名飞行员殉国,其中包括正副大队长和分队长。此役过后,成都空军司令杨鹤霄因指挥不力被撤职。第五大队改称无名大队,队员佩戴“耻”字臂章。整个空军只剩下五十七架飞机,主力飞行员的战斗减员达到百分之八十五。完全没有底气与拥有数百架飞机的在华日本空军抗衡。

中央航空学校五大队第十七中队队员,左起第三人为林恒(林徽因的三弟)

林徽因没有将林恒的死讯告诉自己的母亲。在北总布胡同三号的岁月里,母亲对林恒的仇恨常常令林徽因筋疲力尽。这位三房姨太太的儿子从出生开始,就被林徽因的母亲视为她与林长民感情破裂的重要原因。所以当林恒从福建老家来到北平暂住,准备报考清华时,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气氛总是不太平。但林恒也是无辜的,他从小就失去了父爱。林徽因理解这种感受,又不能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所以只有与林恒深谈过去,让他明白这种家庭尴尬的来由,尽管对孩子来说,提起这样的话题还为时尚早。

林恒就这样离开了苦短人世。梁思成带回了一块飞机残骸,他生前穿过的军礼服,还有一把毕业纪念佩剑,那上面刻着蒋介石的名字——他是中央航空学校的名誉校长。残骸系上了黄丝线,一切被悄悄压在衣箱最底层。后来,林徽因的母亲从邻居那里才知道,那个她不喜欢的孩子,为了保卫他们,已经战死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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