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而空洞地做,没有爱

2015-09-14 17:52:18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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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醒来,小安总是心慌,有时还一头的汗。他会支起被子看看自己的腰腿,唉,都在。即使在梦里,他也没有享用过天上掉下来的白粉,在梦里,他也是要冒险的,在丧气的、笨拙的、肮脏的、令人懊悔的冒险里得到一丁点儿安慰。梦中的惊险还没散尽,梦醒的烦恼就接着来了,他不知道这一天该怎样捱过去。现在,母亲退休了,守着他捱。

曾经有三年时间,内向的中学教师宣布不认这儿子了,在她亲眼目睹他往大腿上扎针之后。当时她真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直扑过来要夺那针管。

“别过来,血管要爆的!”他吼。

她只能停住,眼看着针管里的液体流进他的身体,愤怒,无措。很多年以前,产床上那具偎在她乳房下面的小小身体,变成了面前这样一个怪物,一个大腿上插着针管的怪物。

他把空了的针管拔出来,丢在一旁,望着她说:“好了。”她仿佛得了指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拼命踩踏那针管,同时放声大哭。

从此不准他回家。那几年,小安白天在加州宾馆胡乱睡,下午出去找钱,晚上跟毒友们在一起,日子过得颠倒又混乱,每天都像是站在一面扭曲的镜子跟前,照出一个两眼逐渐凹陷,肋骨历历可数的鬼。

这期间,他进了一次戒毒所,一次劳教所,谈了一次恋爱。

在戒毒所的3-6个月是难熬的。生理戒断的第一周简直难受极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歪靠着墙,有的室友会闹会撞墙,他才不犯傻,那就是自讨苦吃,他可不想挨打。

在劳教所,干警有时会找他们谈话。男警摊开手脚坐在椅子上,一报号,相应的号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距离一米开外蹲下,上身必须挺直,这叫“蹲京姿”。打饭时,他们蹲着排队,前面人领到饭菜,后面人不得起身,蹲着向前挪步,这叫“鸭子步”――他曾经跟室友讨论过这样做的原因,有人说也许以前打饭时出过事,也有人说,这叫便于管理:管教坐着,看到下面齐齐的,不乱。

比起劳教所里的黑老大,蹲京姿、鸭子步那都是小菜。劳教所里总有几座山头,每个山头都有“老大”。拳头厉害可以当老大,有钱摆平众人也可以当老大。小安觉得,里面跟外面一样。

劳教所里没有什么娱乐,新人刚进,老大会出面调教。进来时身上穿了件名牌T恤,老大立马替你撕了,然后扔过来一件旧衣服,这叫“下马威”;闲来无事,用拳头击打你胸口,这叫“吃穿心莲”;至于墙角那只公用的尿桶,让你端你就得端起来。如果老大认为你做错了事,会命令脱鞋,用皮鞋踩你脚趾,直到指甲淤血、发青、脱落,但穿上鞋你好好的,警官也看不出来,如果报告,那过后又是一顿打。还有,家里条件好的,每月别忘进贡。小安觉得,这跟外面也一样。

“我挨过欺负,也欺负过别人。”他对我说。

在劳教所,每天的生产任务是采茶。采茶时贩毒的彝胞就在近旁,一对眼神,一声招呼,从身体随便哪个角落里掏出钱,小包毒品就到手了。但彝胞没有想到同时供应针管,于是针管珍贵,七八个人共用一支。

小安很早就知道艾滋病这回事:“我们国家发现第一个艾滋病人是1985年,一个外国人,死在北京,对吧。”

1997年在劳教所里,他就提醒过同伴,小心艾滋病。“我也跟他们共用过针管,但我总是第一个用,要么最后一个用……我们九队感染艾滋病的非常多,幸好我没有。我说这是知识的力量。”

“我有我的原则,绝不跟吃海洛因的女人在一起。她们脏,我太清楚了!一犯瘾什么男人都能上。”小安失恋后有过几个纯属419(For One Night,即一夜情)的女朋友,他的感情好像都在第一次用尽了。有过一次例外,跟一个叫沈芷的吸毒女子同居了几个月,那时候,他正无家可归。寂寞,他也是怕的。

疾控中心的大夫们告诉我,女性吸毒的原因比男性略为复杂:60%因为好奇,其它原因有为减肥、提高性欲、以及坐台小姐为接客后的解乏,而在农村,女性吸上毒大多是为治病。沾上海洛因之后,她们往往身兼几重身份:卖淫者、偷摸拐骗者、艾滋病感染者。

吸毒女性除了应急式的卖淫,通常也会选择一个固定男友:比较有钱,能够供她吸毒。等到男友钱花光了,便转到下一个。如果男友不小心携带了艾滋病毒,她们也无所谓。医生们非常头痛这一点:一旦她们从男友那里感染上了HIV,那么在卖淫过程中,很可能将病毒传染给嫖客,嫖客回家便有可能再传给妻子――这就是专家们说的“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的一种情形。但海洛因对大脑中枢的控制毫无理性可言,人的尊严、公共健康,所有这些统统靠边。

选择一个吸毒的女人为伴意味着什么,小安心知肚明。两人创下的消费记录(仅海洛因一项)是十多天,5000多元,还是节省型的。但沈芷姑娘有让男人推不开的乖巧,她曾在上海昆山一带做过小姐,长得不坏。她也不像小城大多数年轻女郎那样飞扬跋扈,她极少冒火,懂得给男人面子,从不当着朋友的面令他难堪。

他们的相识亦从海洛因始,略带温情。那天小安犯了大瘾,去银行取钱。他明明记得卡上还有3000多元,可就是取不出来,银行工作人员说,只能去开户行取。他只好坐上长途大巴去外市的开户行,取了钱再折回,往返三小时。返回的巴士上,没人注意到一个面孔发青的人在车尾靠角落的座位上缩成一团,发着抖,假寐。

回到A市,心急火燎寻到上家杨可。杨可正跟沈芷一道喝茶,手里没货,沈芷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等一下啊。”便奔出去了,十多分钟后,带回一小包粉让他止了瘾,收了他的钱。他缓过来之后,觉得那包粉份量不足。

他记不得第一次跟她上床是白天还是晚上,是谁主动,好像一出戏演到第三幕就该出现床戏了,他于是认真客串了一回。

从卫生间冲了凉出来,看见沈芷已经坐起,光着身子点烟,吸了一口递到他嘴边,靠在床头忽然笑起来:“听说吃了这东西(吸毒)男人都不行的,你倒还可以嘛。”他也笑了,这倒是个提醒:原来自己还没完全废掉。他听兄弟们说起过,吸到后来,男人都成了太监。他心满意足躺倒,又睡着了。

两人天天混在一处,不是打针,就是做爱,热烈而空洞地做,没有什么爱,结果都是昏睡。睡过起来,小安就想办法弄钱,沈芷在家里无聊着,偶尔洗洗涮涮,做些简单的饭菜。有钱的时候,两人去路边小摊吃麻辣烫,穷的时候,一天合吃一份3块钱的盒饭。沈芷嚼得很慢,消灭掉一个很小的角落,就宣布自己饱了。

打针的时候沈芷也不贪心,小安给她针管里装多少,她就享用多少。但日子长了,终究是个负担。

有天,小安约了杨可一道喝茶,给沈芷要了一袋瓜子。他拉着杨可到一旁说话,意思是:“你能不能劝劝她,我供不起了,分手吧。”杨可点头。两个男人商量好了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未及开口,沈芷已将刚剥好的一小把瓜子肉笑吟吟送到小安嘴边,一粒一粒喂他吃。两个男人都卡住了。

小安端起茶杯,将浮叶吹散,啜一口,但它们散开去又聚拢来,总有一两片流进嘴里,无奈又温暖。于是三个人吃瓜子喝茶,说些闲话。一杯茶喝到淡而无味,小安起身道:“没得事了,家去吧。”

有一阵,沈芷也提起过婚嫁。小安笑说:“我现在屁也没有,拿什么结?”沈芷就想投奔在某市坐台的姐姐,“再上一年班,回来就结婚,好不好?”小安心想,走了也省心,就同意了。那天,他买了整整3克海洛因让她带上,又买好火车票,送她上车。

那个夏天的正午真是热啊。站台上闹哄哄挤满了人,都是南下捞世界的吧,他想。像依依不舍的恋人应该做的那样,沈芷从窗口探出小半个身子在人群中找他,找到了,眼睛一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她的眼泪刚流到脸颊,立刻被热风吹走,留下两道斜斜短短的白印子,夏天不该在脸上涂粉的。他看到她吊带裙子里美好的乳沟,心想别人也能看到的吧。他挥挥手,夸张地咧一咧嘴,意思是别哭了,这么多人。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或者说爱得不够,却不至于亏欠她,因为他是男人。

当火车呜咽着渐行渐远,远到能让送行的人伸了头颈眺望,他才确信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世界瞬间无声,他听到巨大的寂静,这是他一生中较为抽象的时刻。

送走沈芷,小安兜里只剩100块钱。几小时后,他在街头作案被捕,因盗窃罪入狱一年。这沈芷,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后来,大约就是“师傅”说的:“我认识小安十年,从没发现他有女朋友。”

小安妈给小安开门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小个子陈医生一次次家访,跟小安妈说了好些知心话,“你想想,你再不要他,他就只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一点希望都没了。”那头又去找小安,劝他回家。两头穿针引线,母子相见。母亲看到的是面如死灰、形容槁枯、摇摇欲坠的儿子,“他好像一下子老了20岁!”

“给你买份人身保险吧?”有天,她终于跟儿子说了最担心的事:不知哪天就死在哪个角落里。

“吸毒死的,保险公司不管的。”儿子哈哈笑她。

她发狠道:“那我就看着你,天天看着你!”

小安那时候还在豪门宾馆当音控师,每晚8点,母亲跟他一道去上班,白天则是严防死守、寸步不离:他说上街买烟,母亲跟着;他要去朋友家坐坐,他在马路这面走,母亲在对面走;他说去游戏房打游戏,老太太在一旁候着,大约是受不了机房里枪林弹雨、赛车引擎和麻将出牌混杂的巨大轰鸣,她间或也到门口透透气,不到5分钟必定又折回来。屏幕暗下来的时候,小安看到一张老妇人的脸映在自己的脸旁边,疲惫,却坚忍卓绝。他心烦意乱,便一甩手:“不玩了不玩了。”

深夜还好些,母亲总有睡熟的时候,但白天很成问题,他得找地方解决。有一天,他照例钻进街角的公共厕所,针头刚进小臂,母亲就进来了,半白的头发被风吹乱,人还在喘气。

小安脑袋“嗡”地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出去!”他将母亲推出厕所大门,看她打了个趔趄,又伸手扶了一把,然后飞快地冲向马路对面,手臂上还插着针管。

这样的母子关系持续了差不多6年之久,直到2004年秋天。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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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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