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而获,你能给吗?

2015-09-17 12:47:26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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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人起得早。天色黛青,已有农人运了新鲜蔬菜和鲜花往城里赶。粥铺、馒头店、烧卖店渐次卸下门板。太阳还没露脸,卖烧鸭、猪颈肉、卤蛋叉烧的小摊贩们已经在海棠公园一角搭好了棚。太阳升起来,人熙车攘,擦鞋师傅坐了只板凳,面前摆张藤椅,在街角与同行排成一列。藤椅们背靠一块新开楼盘的灯箱广告,上面写着“**至尊海岸”,临江商品房的意思。灯箱广告走马灯似地换,藤椅们一年四季都在。擦鞋人望“至尊”不动,望街市人流亦不动,只愣愣望着裹过大饼馒头的塑料袋被江风吹得当街起舞,全然没听见对面踩三轮大哥的招呼:“喂,早嘛。”新鲜的一天,这就开始。

陈均用梳子划拉几下短发,在镜子前面一晃就出了门。这天疾控中心要为基层女干部做项目技巧培训,她得早点到,往9路公交车站去的步子就有点急。

她身高不足1米5,穿特小号白大褂,伸直手臂刚好够着乌木庄戒毒所的门铃。戒毒所是她常去的地方,有时候是采样抽血检测,有时候去看她门诊上的病人,她随着他们进进出出。

她的长相和穿着都偏于中性。通常是简单的短袖、长袖衬衫配黑色或蓝色的裤子,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怎么穿过裙子,化妆品和首饰跟她更不沾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弯成月芽儿的眼睛才会流出一点点妩媚――严格说,也不是妩媚,是真心实意。

她的红皮笔记本上写着不少好笑的名字,譬如四妹、胖妹、长脚、光头、小二牛……她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这些人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了。当他们有病有事有麻烦的时候,都会想起陈医生。许多个求助的深夜,这个小个子女人裹着一阵风就来了。

“陈医生对人多好地,从来不冒火,多耐心地跟你讲。”刚从戒毒所出来的阿彭在江边一家按摩房里对我说。

“陈医生心肠好,这样的人太少了!”HIV感染者大军小军的妈在一家叫“茂昌”的袜子店门口对我说。

“她把我们当成跟她一样的人,不歧视我们。”脸上有刀疤的李杰说。

胖妹有次自告奋勇提出要陪她去D市出差:“陈医生,你说好了,路上想吃什么用什么,我都给你拿到手!”

也有不领情的人。2006年中秋节,我听到抱怨,“陈医生送的月饼太糟糕!零售19元一盒,批发18元。”

小城不大,走到哪里都能碰到熟人。路上常有精瘦男子大老远招呼她:“陈医生。”陈均13岁的女儿丫丫认定“马路上叫妈妈‘陈医生’的,都不是好人!”陈均的丈夫,一个老实人,话少,只在妻子晚归而他还没睡下时到厨房热饭。父女俩商量好,再不等这个很少准时回家的人共进晚餐。

陈均今年47岁,毕业于Q市药剂学校,学的是化验。在疾控中心干到第15个年头,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大的气力没有使出来。那是2002年初,中英艾滋病项目选定A市作为艾滋病防治和行为干预的试点。作为疾病控制中心一名普通科员,她和同事们负责一些最具体的工作:接近吸毒人员,编出花名册;发现艾滋病感染者,辅导治疗;接近各类暗娼,分发安全套;给小姐们上课,培训基层医生;跟片警、辑毒警合作……她做得得心应手,并从中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这是可以全心投入的事业,没错,不仅仅是份工作。

B区疾控中心大楼是90年代一个歌舞厅改建的,二楼有一个半圆形回廊,当年许多年轻姑娘围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拿眼筛进来的男人。十多年后,这个半圆形回廊出现在政府机构里多少有些古怪,却不失为一种隐喻――男男女女重进这幢大楼,有人会笑笑说:“当年就是在这里染上(海洛因)的,现在,又回来了。”

性病艾滋病门诊在一楼,一天下来,一次性杯子和抽取式餐巾纸都会矮一截,为吸毒者准备的红色外壳的香烟也空了。人来人往,总是一个难堪的故事叠上另一个。

林晓云每周来一次,提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是用过的静脉注射海洛因的针具,再提走一个,里面装着清洁针具,这就是针具交换,国际通行的防治艾滋病的一种行为干预。林晓云只有24岁,长得娇小,笑起来嘴角一弯,带出稚气,但那张脸上总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她本有身孕,前男友给了她6000元,刚刚把孩子流掉,她现在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林晓云吸毒6年,前些年在药店或私人诊所买针具,自从疾控中心有免费的,就用了个假名来换领。3年下来,彼此之间有了信任,才慢慢告诉陈医生她的真实姓名和住址。这天,她领了三、四板(每板约十支)针具,因为牢记绝不跟旁人共用针具,所以HIV尚未进入她的血液。寒喧几句,她急着回家,因为距离上次注射,25小时过去了。

陈均到了二楼办公室,将昨晚加班整理好的培训讲义、宣传册子和一枝笔分别装进透明文件夹,一共25份,为25个来自基层计生办的女干部准备的。这天,讲的主题是《艾滋病污名化与歧视》。

妇女干部们盛装而来,有一两个还吹了头。陈均开始让大家做“降落伞游戏”,是《中英项目技巧培训》里的一个案例:

国家官员、私企业主、大学生、公务员、孕妇(以上都不是HIV阳性)和一个携带了艾滋病病毒的人(看起来与旁人无异)一起坐飞机,机上另有机长乘务员各一。飞机遭遇故障,只有7顶降落伞。乘客们认为,机长乘务员理应得到降落伞,余下6人分别用一句话讲明自己应该得到降落伞的理由――

“我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为人民谋幸福。”国家官员说。

“我为中国经济增长作贡献。”私企业主说。

“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一分子,国家未来靠我们。”大学生说。

“我对国家机器运转有贡献。”公务员。

“我肚子里有个小Baby。”孕妇说。

轮到最后一个,他说:“我是个病人,我染上了艾滋病。”

谁不该得到降落伞呢?25位妇女干部一致投票给艾滋病感染者。陈均笑了笑,开始切入正题……

陈均手上有一部小灵通,银色外壳,24小时开通,用得边缘已有磨砂效果。每次拨通,“你好,这里是B区疾控中心艾滋病热线。”这个区域里现有的140个艾滋病感染者差不多都记得这个号码,一旦出事,她常常先于他们的家人,第一个出现在他们身边;甚至他们的父母孩子病了,或者家长里短都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所以除了吸毒者、性工作者和艾滋病感染者,她打交道的对象还包括他们的家属、社区干部和警察,最近增加了男男同性恋和夜班出租车司机。

每晚一到八点多钟,疾控中心门卫的大爷会向门口望望,陈均小小的个子多半就在铁栅栏后面,大爷便按一下钮给她开电动门。从下班到电动门徐徐打开之前,她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整理资料,起草培训地县级艾滋病防治方案,分装宣传小册子……大楼安静下来,她才可以做些七七八八的事。有时候,她会约一些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的感染者过来坐坐,拿出一包香烟,几支香蕉,有时还会有瓜子、花生和糖,是同伴教育活动后剩下的。

夜班出租车司机小赵有时在凌晨送她回家:“啊,你不知道她有多忙,一个月30天,有25天她在加班,千万不要做这份工。”同事周医生说:“她做事情很执着,很投入,只是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充沛的精力。”夜里回家的时候,丈夫常常已经睡下,小区也已经关上大铁门,她按铃唤来披着外衣的门卫大伯,随手递上一元钱。在A市,普通居民区晚上10点半到11点关门,劳动门房,多少意思一下。

陈均坐小赵的车久了,小赵便告诉她一些出租车圈子里的事。A市的出租车司机好多都是附近一个县上来的,自己买台车或者租了老板的车跑生意,因为营运证之类不全,往往夜里出车,渐渐就认识了也是夜里出工的暗娼。

这天,陈均又接到一个热线电话,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妻子从乡下打来的。她觉察到丈夫到A市跑车以来,对自己越来越冷淡,现在已经很少回家,她怀疑丈夫外面有人。一周后,这女人赶到A市面见陈医生。聊过之后,陈均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并买了车票,没敢告诉她实情:她的丈夫已确认HIV阳性,估计从暗娼那里染上的;男人不想殃及妻儿,故而冷淡,并有了离婚的念头。陈均告诉我,第一要紧的是请这女人和她儿子下礼拜都到疾控中心做一次HIV抗体检测,然后再想办法。

我在A市的日子里,只要跟陈均一起上了出租车,就见她试着跟司机搭话,打听夜班司机的租住点、起居规律,还有暗娼活动的片区。我知道,她在试图发现新的易感人群。

她曾经坐着小赵的车子一家一家暗访酒吧,B区196家酒吧的名字都在她的笔记本上。我们去江边酒吧一条街的那天晚上,她指给我看,哪几家是吸毒者常去的,哪几家有卖淫女或者只是陪唱的“学生妹”。江边有不少卡拉OK小屋,一元钱唱一首歌,店名就叫“一元唱”,有些正读初中高中的女学生打扮得有山有水,陪客人唱歌,赚点小费;客人若有进一步要求,女学生便介绍年纪大些的“姐姐”给他,这些,都由“一元唱”老板调度安排。

大多数时候,陈均的包里总装着几盒双蝶牌安全套,可以随时发给小姐或嫖客;也总有一包“天下秀”牌香烟,散给那些一个个被她和同事们劝进美沙酮替代(海洛因)项目的瘾君子。

她的门诊是流动的。张公桥是吃麻辣烫的一条街,24小时营业。那天,陈均的大哥二哥都回到A市,全家人去张公桥吃饭。刚刚坐定,她忽然起身过马路,走到对面一家药店里,跟一个头发染成金黄并烫成小卷的丰满少妇说话。这女子不吸毒,也不卖淫,却在上周三义务献血时查出HIV阳性,估计是去年夏天在一家个体诊所做人流时感染了艾滋病毒。陈均动员她让男友去查血液,少妇答应了,又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他甩掉。”

陈均是上一代勤勤恳恳中国劳动者的代表。当她还是一个防疫站化验员的时候,就认真对待每件交给她的工作,责任心强,手脚也利索,深得领导信任。那一辈人,大多都是这样工作的。谢长风见她一回劝一回:“你这样的人,领导是最喜欢的,埋头肯干,但永远没得提拔,因为一提拔你,谁来做实事?我父亲我哥哥都是这样的人。大姐啊,歇歇吧。”

陈均兴致盎然地工作着,心里也不是不困惑。吸毒者的人数没有下降,间或有更隐蔽的新加入者。感染者的救助是那么复杂而无望,一些善意的计划每每都会落空,让人失望。每天都有事件发生,自杀斗殴、进医院抢救的,三进四进戒毒所的,家属哭哭啼啼来表明断绝关系的,都在她这里汇总,她常常像救火队员一样,从一处扑到另一处。

7月1日,一个星期天,下午4点我打通陈均的电话,她正在理发店剪头发。她在一片嘈杂声里告诉我“情况糟得很”:6月检测的结果出来了,毛向阳的CD4降到了68,她联系了一家医院为他做一个全身检查,在医院门口等了他整整2小时,毛向阳没有出现,他把小灵通卖了,美沙酮也不喝了,据说正四处骗钱;郑秀群因为注射异丙嗪,手上溃烂很凶――我说我没有打通过她的电话,陈均说,“她的小灵通号码听说已经变了,有天晚上我找她到凌晨5点才回家。”万家昌失踪了,刘建设高烧住院了……

她不知道怎样真正才能帮到这些人。如果有病的治病,做坏事的从此收手,找份工作,安居乐业,那这世界真是太……童话了。

茶馆里,陈均跟师傅有过一段对话:

“唉,我是真的搞不懂,他们究竟要啥子?”

“要啥子?不劳而获,你能给吗?”师傅接着说:“吸毒的人都是极其自私的人,他们没有价值观,没有方向,没有同情心,不懂得啥叫羞耻,是坏到根子上了。别说外人讨厌,我都讨厌他们。”

好在陈均很忙,每天拖一身疲惫沉沉睡去,没空细想。何况这世上,好多事情是经不起推敲的,层层推敲下去,必然产生一个问题:她现在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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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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