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进不来,悲伤也慢

2015-09-24 12:27:30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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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的女主人真是漂亮。春末夏初,洗完澡,头发湿湿披在肩上,一枚银色发卡拢住额前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瓜子脸清秀着,隐约有些异样,微笑时破绽露出来,一片黑黑的牙齿一晃而过,还是能看清有几颗已经脱落了。她的身材是凯特•莫斯那种永远少女的瘦,淡蓝色吊带花布睡衣外面垂着细瘦的胳膊和腿,手臂上蓝色的静脉微微凸起。在我们到达之前,她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恰到好处。

这套公寓里,沙发、电视、茶几、写字台,都挤在客厅,墙上有几幅主人的临帖和一个竖条幅,上书“静虚”二字。这是我在A市到过的最像样的吸毒者的家,“师傅”谢长风的家。

女主人朱莹抱着一只黑白相间名叫“咕咕”的吉娃娃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间或点燃一支烟,一招一式都是老烟枪。朱莹已经不能生育,这条10个月大的狗便成了谢长风的心爱之物。“咕咕”一直竖着耳朵听我们讲话,一不留神在沙发席子上撒了泡尿,朱莹做势要打,谢长风忙拦道:“很正常嘛,人都不听话,畜生你要它听话?要讲道理嘛。”

45岁的谢长风,中等身材,说起现在145斤的体重,他连说:“虚胖,虚胖。”这是他的最高记录。从前不吸毒时最重143斤,吸毒时117斤,喝了一年半美沙酮,见长。

谢长风原是A市对外经贸公司业务员,后来调到省交通厅下属A市新大桥收费站当副站长。他的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副厂长,哥哥在银行工作,算是体面人家。

他讲话不急不缓,行动不慌不忙,自有一种闷闷的倜傥。对面走来个熟人,人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人家要说什么。不管是求他的、逼他的、催他的,他对人说着话,脸上就漾出一圈笑来。在他那里,天永远塌不下来。

“我从小就是娃儿头,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群小朋友,我家老大(哥哥)叫我‘老母猪’。”谢长风好像一出娘胎就懂人情世故:待人接物须通达圆转,世间的好处不能一人独占,凡事都要留条路给别人走走,诸如此类。他做事有胆,也重情义,于是朋友多,走到哪里都吃得开。当年他借人钱财帮人忙,从不索求回报,“记得还的不用人催”,颇有点30年代十里洋场黄杜之风。

所以,这夫妇俩吸毒后把家当变卖空了,还能从各路朋友那里借来钱。说是借,却不提“还”字,他也拿得心安理得:“他们欠我的钱,他们欠我的情。”

“师傅”谢长风老婆朱莹

谢长风遇到小他8岁的朱莹时,是有家室有女儿的人。但他那种呼风唤雨的派头和随和喜性的脾气自有一种大魅力,让女人觉得“安然有靠”,朱莹不管不顾地跟了他。谢长风离了婚,跟她在这里安了家。他依然很照顾前妻与女儿,对今年已经17岁的女儿另有一份歉疚:“我是一天都没有带过她。”

朱莹的父亲原是B区的副区长,分管政法一块工作,母亲也在市府机关工作,年轻时演过话剧。朱莹小时候跟母亲学普通话,在当地算是少见的字正腔圆。她容貌姣好,能歌善舞,16岁进了A市歌舞团,曾经是A市大大小小文艺晚会的主持人。年龄稍大些,她进了A市文体局,算是坐机关的人。

1992年底,朱莹身边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在服盐酸二氢片,那本是癌症病人用来止痛的,在A市慢慢流行开来。1993年底,她第一次试了海洛因。

“演出老误餐,就有了胃病。当时宣传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厉害,朋友说吃一点可以治胃痛,就试了。”后来每天吸几口,吸完爱睡觉。半年后上瘾,遇到了也沾上海洛因的谢长风,常常是演出回来,谢长风喂她几口。朱莹烫吸时,有段时间见不得油腻,便秘严重,有时候一个月只有一次排便。

“后来就是吃了上顿想下顿,断了就心慌、浑身痛、总之哪里都不舒服,吃完就正常了。”朱莹说。她开始进入那个圈子,跟那些卖药的、吃药的为伍,虽然她心里瞧不起他们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但在毒瘾面前,他们是平等的。一起烫吸、一起注射,她便什么都忘了。她跟人共用过一次针管,当时已经顾不上了,就在零星贩卖者的家里扎了针,总算,她还记得用之前用开水烫一下针管。她描述当时情形,听起来像小诊所排队打针,来的都是浑身不对劲的病人,一针下去,便好了。

夫妇俩都没有染上艾滋病毒。我问谢长风:“如果有天染上了,你会拿针管去扎人吗?”他认真说:“我要是得了,也跟现在一样的心态,我无所谓。我不怪社会,要怪只怪自己。”

朱莹是独生女。她父亲曾在A市主抓禁毒工作,女儿吸毒,说什么话都自觉腰杆不直,声音不响,便主动申请退了位。1998年,父母倾其所有,想尽办法让女儿戒毒。市面上所有的禁毒药物,朱莹都试过:注射的冬眠灵、杜冷丁,口服的安群灵、丁丙洛非含片,还试过精神病人用药。它们要么让她昏睡,三天不吃不喝,要么把她的脑子搞糊涂了,半夜爬起来照镜子、找东西吃。

她强戒过5次,在戒毒所里碰到过为了减肥沾毒品的女孩。她被父母送去D市自愿戒毒十几次,但回来后又会复吸。“海洛因对你的那种控制,强到不可抗拒,不光是毅力的问题。”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拉出去卖空了,父母有钱也不愿意给他们,朋友们那里借了几十万元,也借无可借了。

“保守地讲,我们两个抽掉100万都不止。”谢长风说。

这对人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线:不偷不抢,不做违法的事情。陈医生说,这是家教决定的。

然而,在谢长风劳教的三年里,朱莹也为海洛因付出了代价。当时吸毒者中间流传着一句话:“副市长抓我们,我们睡他女儿。”

2004年4月25日,朱莹第五次从戒毒所出来。4月27日,她跟丈夫一起开始服用美沙酮,始量60毫升,每星期减5毫升,现在每天的量是25毫升。父母不希望她减量太快,以便戒断得扎实些。

“美沙酮救了我们两个。”她说,“但我中间还是偷吸过几次,感觉不对了,得加大量。”

“我跟她讲,不能再吸了。有几次,我都要打她喽。”4月见面时,谢长风说。

“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毅力差一些,有时候还是要偷嘴。她想吃,我也跟着一道吃。”10月见面,谢长风又说。

他说,偶尔朋友之间请吃,他俩也吸几口,“否则人家要讲,你们俩装假、太虚伪喽。”

“她心里动念头想的时候,你会劝劝她吗?”我问。

“我很理解,没什么好劝的。”他说,对于吸毒的人来说,这念头是一阵阵的,好比冬天很冷,吸两口人就暖和了;夏天热得烦燥,吸了便心静了。与毛向阳一样,他也是同意“少药多毒”(吸食少量对人体有益,过量成毒)说法的。

谢长风讨厌两种人:吸毒者和警察。

夫妇俩曾经跟杜志军之类“有点文化”的吸毒朋友一起在茶馆里喝茶打牌,眼看着他趁人多眼杂又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心里实在恨不过:“都是朋友,怎么就吃起窝边草来?!”

“吃药的人太坏了,最后都是欺软怕硬、极端自私的。自私造成很多东西,他要维护自己,就要侵犯他人的利益。对他们做工作,是浪费你时间,也是浪费他们时间,有这点功夫,他两个包包都摸到了。”谢长风见陈均一次就劝她一次,不要“对牛弹琴,真不值得”。

“我自己吸毒,就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呆着。我接触他们,应付他们,不干涉他们,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但我真的很讨厌他们,做人的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了。那个死了好久的王海洋,明明知道他有艾滋病,还是有女的要跟他,最后也染上,再去害人,为了海洛因,没有廉耻没有道德。”他从不参加吸毒者同伴教育的活动,他说参加者都是冲着洗发水、车马费去的,“千真万确,不骗你。”

关于警察,他有如下见解:

“公安太假了,所以我有牢骚。现在在副局长、处长位置上的,好些是我朋友。有人跟我‘借’1万元,没还……很多东西,我说不出。我只觉得他们心态不对,他们不是要铲除海洛因,拯救吸毒的人,而是要体现他们的存在,或者是升官发财,谋取更大的权力和私利。”

“我猜他们的训练是从警校开始的,教会你如何六亲不认。一个本质不坏的人当上了警察,如果他三年之内还不辞职改行,就差不多已经变坏了。”

“现在警察离婚的越来越多,不是因为他们工作辛苦不顾家,而是因为吃喝嫖赌。”

“警察也要为社会做贡献,这没错,但他们搞好工作的方法不对,不是正道是邪道。你看D市那个公安局长,开始保了一个贩毒2公斤的,拿了几十万元好处;第二次毒贩子胃口大了,20公斤,好,枪毙。”

“警察中个别好的可能也有,可惜我没碰到过。”

……

他说:“我算看明白了,这个社会现在基本上是坏人当道,有段时间我也想做个坏人,但经过努力我做不到。我也有冲动的时候,但现在想通了:在这个社会上,善良的人只能求得平静和安稳。”

类似的言论我在A市听到不少,比如刚从戒毒所出来的阿彭,将之转化为戒毒动力:“他们(指警察)实在太坏了,我要断了这后路,我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

刚从戒毒所出来的阿彭说:“我不想再跟他们(警察)打交道!”

阿彭今年35岁,我在江边那个按摩院里碰到他时,他的脑袋上刚刚长出一茬青皮,穿一套运动衫,像一个武术教练。

从戒毒所出来时,6600元的强戒费(6个月,每月1100元)让他交3000元,他说没钱,最后凑了1500元,警察放了他。因为好多人交不出钱,催款、讨价还价、挤牙膏,成了戒毒所一景。阿彭很气愤地说,也有些人临走时帐上有剩余,但多半是拿不回来的。

说起刑床,说起关禁闭的小间(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说起戒毒所小卖部的黑心(一条天下秀香烟,外面卖18元,里面卖23元),说起小灶的昂贵(添一瓢盐煎肉或者粉蒸肉或者红烧鱼,一律50元),阿彭直摇头。也不知谁告诉过他,戒毒所的警察很多是犯错误以后才贬到那儿工作的,所以心情都不大好。

“吃喝嫖赌,他们哪样不会?”这是他的认识。

当然阿彭也是会的。出来以后,他常来这家朋友开的按摩院。他85公斤的大个子和大面积皮肤需要外地小妹周到的安抚,毕竟35岁。女朋友他有过,她吸毒,还因为贩运45克海洛因判了一年徒刑,后来从了良,嫁到北京。

阿彭书读得少,16岁就劳改,两年;23岁因为睡眠不好染上海洛因,从此依赖,他寂寞、烦恼、悲伤的时候,需要它们帮助。也是奇怪,12年下来,除了记性不好,他的肝肾功能、心肺都正常,食欲也正常,还能喝白酒,也从未示人以骨瘦如柴,他最重的时候,体重达到过93公斤。

劳教2次(4年),劳改1次(5年),强戒若干次,阿彭在街面上走动的时间与他在里面的时间大致是1:2。他开过火锅店,开过公司,一年也挣过20多万,供他每天注射1克,分5-6次进行。他在沙坪劳教所的时候改为口吸,逃过一劫,没有染上艾滋病,因为“不能共用针具是常识”。

“强戒是没得用的,连美国都承认戒毒失败。”阿彭现在用美沙酮维持治疗,他要看一下,慢慢适应,慢慢打算,“现在竞争太大,做事很累的。”

谢长风失业在家,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找事做,他说他知足。钱来得太容易,所以流得也快,“捡来的娃儿当球踢”,这就是人性。父亲与哥哥每个月资助他600元,妻子每月从娘家拿900元,除去两人每月喝美沙酮的600元,剩下的在小城过份平淡日子也够了。

“容易悲喜的人活得快乐,现在年纪大了,感觉迟钝了,快乐进不来,悲伤也慢。”最近几年,他变得越来越不好客,也不喜欢应酬,除了泡茶馆,看街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就只有写毛笔字这一项嗜好了。

在“山上”劳教时他可没这份闲心,看不进书,也不跟人打牌,因为“吃饱喝足才看书呢”。现在他可以写字了,“练习书法相当于锻炼身体。”

谢长风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睡觉,中午跟妻子一起去通江门诊喝美沙酮,下午泡茶馆,晚上回家练毛笔字,常常写到凌晨四五点钟,朱莹说他着了魔。

他临的王羲之《兰亭序》挂在墙上,一手正楷清俊飘逸。那天晚上,他铺好纸,压上镇尺,双肘悬空,写下一个“書”字。新墨沁在宣纸上,有一种淡香。

“算命的说我适合两种工作,社会工作者或律师,但我现在是不折不扣逍遥派。”4月时,他心平气和安慰妻子,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吸上毒,是命,能否戒掉,也是命,顺命就是了。

10月再见面时,谢长风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做点事了。朋友在西昌赌矿成功,据说已投资900多万元,拉他去帮忙,他有点动心:“我不可能这样耍一辈子。”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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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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