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妹子的爱

2015-09-24 14:42:19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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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闲来无事,依旧偷鸡摸狗,有钱的时候也塞给母亲两个。母亲接了,亦不多问。吸毒的人分几种,一种以祸害家人朋友为主,把整个家掏空;一种专门祸害外面人,但记得拿钱回家,刘建设属于这种;第三种家里家外一视同仁都祸害。

在家待到第三个月,户籍警突然来查,第二天就送他上了山。挨了顿批评教育,刘建设依旧回到二中队。一室人有说有笑,刘建设摆摆外面消息,吹吹牛,俨然英雄。因为腰上有伤,劳动还是免了,他一边代班一边在心里琢磨那翻牌机,起誓下山后要把输掉的钱赢回来。日子过得飞快。

1994年,刘建设第二次劳教获释,这年刚好25岁。他一头钻进游戏机房,把在山上苦思冥想琢磨出来的那套办法用上,果然寻到了机器的死穴。“到底人是活的。”他对我说。我却走神想起《狱中书简》,还有狱中苦读《毛选》之类的故事……那一天,刘建设赢了一万多元。

“请客吃粉吧。”一道打游戏的兄弟们出了点子。

1994年的A市,海洛因是真正时髦货色,刘建设也想试试。他数出2000元,就有人自高奋勇去买,那天在场的七八个人都试了。到2006年5月,其中五个已经死亡,都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

那段日子已经很遥远了。刘建设只记得几个画面,几个数字。一个是昏暗的游戏机房,说话声、音乐声、枪林弹雨声,等到昏头昏脑出来,口袋里兜里多了些钱,少则七八百,多则一两千。另一个是揣了钱去买货,每天两三百,后来稳定在400多元,结果也是昏昏沉沉。

1996年以后,刘建设每天注射3次,每次2分多。到1998年,每次用量达到半克,最多的时候,一天注射了2克。“人的饭量还有大小呢。”1米8几的大个子很想得通,反正钱如流水,来去飞快。这12年里,他亲手融化、注射到血管的海洛因的总量相当于相亲时送到女方家的那条十多斤重的火腿。

相亲是在1995年。女方是工人家庭出身,人本分,烧得一手好菜,还会裁剪做衣服。虽然知道他上过山,但看中他一身腱子肉,想想跟了这样的男人,在A市这样的地方总不至于吃亏,当年便结了婚。婚后看到刘建设打针,才明白赌错了命,任她劝也好,哭也好,闹也好,扳不动丈夫的道。

娘家人于是出主意让她生孩子。要生小孩,必须戒毒,指望着能够从此戒断。刘建设这边,也有母亲天天在盼抱孙子,有几回还怄出病来。

刘建设孝顺,咬紧牙关硬生生把自己关在屋里十天。生理戒断后,跟着哥哥去北方跑了趟生意,一来一去6个月过去,回到A市便把种子播下。

老婆报告“有了”,他笑了,紧了半年的弦松下来,当天便联系上家拿货。一针下去,又跟老朋友接上了头。

当时赌博机已纷纷撤出游戏机房,一来是公安工商管得紧,二来因为刘建设这类神人多起来,老板总亏钱。刘建设断了财路,便去菜场、公交车上掏皮夹子。他给自己立了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动老人小孩。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下来也能弄到几百千把块。老婆孕期的营养,全在他二指之间。

他的日子,就如此这般在一次注射到下一次注射的循环里淌过去。东奔西颠,劳作奔忙,都在两次之间完成,起点和终点都是海洛因,红尘滚滚向前。

1996年老婆生产那天,他刚打完针就接到家里人从医院打来的报喜电话:“剖腹产,是个男的!”他脚底软绵绵地上街招了出租车往医院赶,药劲还没过去,助产士就把一个蜡烛包塞到他怀里,“8斤3两,大块头啊。”刘建设有点慌,仿佛突然被一束强光罩住,又有点像做梦,总之他说不清楚。十年之后的此刻,他也只会憨憨笑:“哦,心情比较复杂。”

刘建设第三次因盗窃罪被送去劳改是儿子2岁时的事情。一上山,向彝族老乡买毒品,与室友共用注射器。“在上面很自由。”他说,他所在的六中队只有2支管针,百多号人轮流用。伙食依然很差,依然是锅里水烧开,倒入菜叶子,撒把盐。犯人吃不饱,海洛因吸得更凶,以便更有效地忘记食欲。

不同的是,刘建设加入了劳改大队建筑队木工组,他打的家具还不错。这一蹲,又是三年过去。期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离婚。

2001年12月16日,刘建设刑满释放。十天后(12月26日),又因为购买毒品被抓,他被送进戒毒所,这次是半年。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十诫之第五诫》中,借男主人公、那位心怀悲悯的律师说出:“自从该隐弑弟以来,没有一种惩罚曾让人改过或远离犯罪。”对于刘建设们来说,接受一次又一次惩罚,除了知觉一次比一次更麻木、神经一次比一次更粗壮,没有别的。

在戒毒所里,刘建设平生第一次听说了艾滋病这个名词。2002年3月28日,戒毒所犯人全体抽血参检。29日,全部血样送到B区疾控中心接受HIV抗体检测。戒毒所里开始流传各种说法,其一就是共用针管会在血液中传播一种病,“血液梅毒”。

在这件事情上,刘建设的记性真是好。他清楚地列出这些日期:4月28日,化验结果出来,大家都像在等着宣判。5月20日,B区防疫站的医生到戒毒所找他谈话,正式告知:你感染了艾滋病毒。并把一些传染途径、如何避免再传染给他人的事项一一告诉他,临走留下一本宣传小册子。当天,刘建设把小册子来来回回看了个遍,包括封底上的小字,心里对自己说:“这一生,算是完蛋了。”

2005年5月26日,半年期满,刘建设从戒毒所回家。这一次,他没有买新衣服新鞋子,把自己关在家里,等死。

两三个月过去,他没死。问了医生才知道,从感染到发病,通常还有潜伏期,三年、五年、七年、十年,都没准,看各人造化。他出了门,朋友堆里一问,当年寝室12个人,8个人共用针具,8个人都染上了。他认识的所有的吸毒朋友,十个里有八个都染上了这病,好多人还在吸,因为“终归是一死。”

“还折腾什么呢?不如想吃什么多吃点,想去哪儿耍趁早去。”刘建设又回到从前。

这天中午去买粉,走在路上,迎面碰上前妻,前妻领着儿子。男孩认得父亲,到跟前怯生生叫了声“爸爸”。那一声,叫得他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搅了一把。他忽然有了写遗嘱的念头,只是一想死后不会留下多少遗产,有的只是一把浸满海洛因的待焚烧的尸骨,不免心酸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嘴唇上下一碰,叫出儿子的小名。

齐至腰间的儿子也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点拙相,像他。将婴儿抱在臂弯里的那种感觉(虽然只有很少的几次)他还记得,皮肤白里透红,带着健康的血色;身体是柔软的,眼睛是纯净的……一下就长这么高了。

“功课还好吧?”

“期中考班上排了第五名。”前妻说。

“好好读书,现在没文化是不行的了……”他弯下腰看着儿子的眼睛,把那句“不要像爸爸一样”咽回去了。这些年,面对母子俩,好多话都被他咽回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树桩一样杵在他们面前是有愧的,不对头的,简直就是用自己黑暗的人生连累他们,让他们难堪……这种会面令他慌乱。他想逃离。只有离他们远一点,再远一点,才是爱护他们。

刘建设袋里有一张五十元的纸币,皱巴巴的,角上还被烟灰烫缺了一角,本是去买一小包海洛因的钱。他把手伸进袋里摩挲它,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拿出来,对折,放进儿子口袋里。他没有看他们的脸,走开了。下一餐的白粉钱,他会另外去谋。

前妻不久嫁到上海,生了个女儿。儿子跟了刘建设,交给父母抚养,功课一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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