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沟里跋涉

2015-09-24 16:11:54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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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人街是条老街,有几段还是泥地,晚上也没有路灯,市政建设的推土机还没来得及开到这里。

初春的街边,青草嫩芽随随便便从泥里冒出来,无人理睬,也长得兴高采烈。草狗在水泥砌的垃圾站里刨食,一队鸭子摇摆着经过,有仪式感。一场雨刚刚下过,路上满是一个一个汪着水的泥窝,整条街兜底泛起土香。

下午临近傍晚,一直坐在竹椅子上剥毛豆的老妇人掸一掸膝上的豆壳,站起身来回屋拿家什,一眨眼功夫,支起卖零碎吃食的小摊子。隔壁的隔壁,另一家炸小土豆的油锅也已经滋滋作响。等到街上中学的门大开,学生们像开闸泄洪,灰扑扑的老街便有了一日里人气最旺的时辰。

阿琦兄弟四人住在里人街,他排行老三。祖上传下来300多平米的老房子,哥哥辟出前半部开了个杂货茶店,一边是日用副食小商店,一边是茶馆,摆了几张油腻腻的牌桌,泡杯茶,也是5角钱。兄弟四个在后院每人占据一间大屋作卧室兼起居室,厨房和厕所是共用的,加上女人和孩子,一大家子倒也热气腾腾。

阿琦今年35岁,吸食海洛因13年。他的脸有点短,抄下巴,皮色泛青,眼睛还有点暴,但都不及他的瘦来得触目。他的两腮像是被人狠狠地掘了一下,颧骨支起脸皮在两颊形成凹地,又因为下颌骨突出,整个面孔呈现出一个四方形来。而在他每天去美沙酮门诊必须出示的社区医疗卡的照片上,小伙子圆脸、白净,与现在的他根本是两个人。

他那间大屋里有两样主要的家具,一件是两面靠墙的大床,一件是进门处带面镜子的衣橱,它们大致概括了这间屋子的主要功能:进门睡觉;换件衣裳、照照镜子,出门。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叠齐整的《华西都市报》和《参考消息》,是阿琦订的,他喜欢挑选一些跟军事有关的内容来看。他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解放军战士。

他端出把竹椅子让我坐,自己却一直蹲着。“你也坐啊。”我说。“蹲着舒服。”他说,吸毒的人腰背时常酸痛,平时都不爱坐,爱蹲着扒饭,蹲着聊天。

回想起来,大概要怪那2分。就差2分,阿琦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市一中),进了家门口的三中。三中学风差,调皮捣蛋的天天在那里集合生事,老师们是一点办法没有。阿琦的两个哥哥是读完了初中的,但他念完初一就不想再读书了,赶上经济搞活的年代,他急急要去做生意了,那一年,他刚满14岁。“我弟弟上完小学四年级就缀学了,也许跟我的榜样有关系。”阿琦的弟弟这时从外面回来,领着个很瘦的女孩子,在门口站了会儿,相貌堂堂,但眼神很浅。

阿琦的妈在农贸市场批发水果,当时做这生意的外地人多,本地人很少。阿琦跟他的一班小兄弟当时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有本领强买众贩子长途趸来的货,出价比一般市场价低一截,很快垄断了整个水果市场,于是发了财,赚了一百多万,“当时家里现金就有四、五十万。”阿琦说。

1991-1992年间,A市出现二氢片(含兴奋剂),是那些闯云南的女孩带回来的。阿琦试过,确实兴奋。后来从朋友弟弟掌管的医药公司可以买到这种紧俏货,精装的每瓶200元,有1000片。

1993年,阿琦遇到了海洛因。跟这城里一般的市民甚至警察一样,他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第一次是夏天,晚上在哥们家,就在隔壁,一班小兄弟喝了啤酒,有人拿粉出来让大家试试。口吸,抽了三、四口,他没有呕吐,只是脑袋有点发胀,就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他又去了。这回是哥们请客,250元买了1/3克,也没啥感觉。朋友说的飘飘欲仙到底在哪里呢?从此常去。邻居大他1岁,1995年注射大动脉时,爆了。

阿琦口吸了7年,2000年才改的静脉注射,所以对口吸很有记忆,“呐,快餐碗面的纸做烟管最好了。用烟管吸,配上水果、矿泉水。吃过那东西,吃点甜食很舒服,真是享受来的。”当年B区,他知道的吸食者大约百把人,都是有钱的。“当时不吃海洛因就不是大款,不是道上混的。”

阿琦在A市搞装修比较早,1993-1995年,他用钱办成了户口农转非,在装饰公司跑采购,80%的材料都经他手,在那个年产值300万元的公司里,他当时的月收入达到2万元。当时他有个女朋友,两人一起吸,每天1克多,大约三、四百元。女友后来据说戒掉了,现在做点儿小生意。

到了1996年,阿琦的家底基本空了,他开始贩毒。1996年底,他到了福建晋江,由开餐馆的老乡介绍认识了一个贩毒的东北人。东北人自己不吸,出给他的货大约每克280-290元,他分装成小包,每克转手可以卖到700-800元,这当中的差额,可以应付自己每天吸毒的开销,还略有盈余,这就是“以贩养吸”。他的买家是十多个从A市到晋江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其中B区有1个,这女的现在还在吸。

做一名毒贩,好比做一只蜘蛛,要编好两根线一张网,一根线通上家,一根线连下家。上家一般单线联系,下家要密密织网,不要心急,要稳,要狠。许多人的第一口海洛因是毒贩送的,而终有倒转头来赊账的一天。很少听说有吸毒者因为憣然醒悟,记恨领其入门者的事,常见的是在一段时期的供求关系中结下友谊,过一阵又翻脸的――多半是供求链上海洛因的质量出了问题。

1997年3月18日,阿琦在福建晋江市被抓,当时身上搜出6克海洛因,因贩毒罪被判有期徒刑2年零6个月。“是贵州人‘掉了我的线’(行话,指出卖)。他跟我回家拿过五六次货,被抓后供了我,那天,带着泉州的刑警队来的。”他在看守所呆了六七个月,在少管所成年犯大队呆了近2年。

刚进监狱,1998年春节就到了。狱友的老婆来探视,带进2克海洛因。后勤送饭的是狱友的老乡,托他用代金券买几包烟,好说。有烟就有锡箔纸,打火机可以向狱警借,抽烟是允许的。二人佯装打了一架,一道关了禁闭。禁闭15天,两人吸了14天,用阿琦的话说:“有时间,有地点,还不用出工。”

这是阿琦第一次坐牢,出来已是1999年年底。那天晚上9点多,离他走到大街上不到一小时,他已经找到上家。川菜馆的老乡还在,一起租房住的湖南人还在,海洛因就找到了。他深深稳稳地吸了四口,感觉像老友重逢、亲人团聚,真是美妙。24小时后,他犯了心瘾,极慌,好像整颗心都被掏空,非得找点什么填上才行。

一起合租房的是一对湖南夫妇,两人在晋江打工,手里有几千块钱,妻子并不知道丈夫沾了毒。阿琦就做他的买卖。他从上家手里拿货,300元1克,卖给中间人老乡100元1克,卖给湖南人500元1克。一个多月过去,湖南人的积蓄全没了,老婆追问之下,湖南人说了实情。第二天,夫妇二人就搬走了。湖南人搬走半年后,阿琦才知道,上家卖给他的货也是涨了一倍的,上家拿货的价,每克是140-150元。

福建管得越来越紧,阿琦觉得混不下去,2000年9月26日,他回到A市。父亲家住龙鸣街,他放下行李,就回里人街老屋找邻居,一个吸毒的女孩(2005年死于注射过量)。他还是像一只蜘蛛,只是把织网的地点从晋江市改到了A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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