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沟里跋涉

2015-09-24 16:11:54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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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种人,很难回到正常生活了。十几年下来,我所有的朋友里真正戒断的只有一个,还有三、四个吃得很少,其他都在吃,心瘾难戒。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弟弟。他不吸毒,但现在跟一个吸毒女同居,我就怕他被拉下水,一直劝他不要跟那女的来往,可这事我管不了。前一阵我发现他脸色特别差,就问陈医生要了两块尿检板,回来偷偷一测,阴性。可不能保证他以后不吸。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个弟弟。”

“有人真心帮过你吗?”我问。

“有,我家里人,还有我过去的女朋友。我们现在常通电话,想想从前很多事情。”

“现在有什么事能让你开心吗?”

“开心,也有,就是找到一个好的上家。”

“以后你还是会把朋友提供给警方?”

“对。可是没有办法。”

“你怪别人吗?”

“也没谁好怪,要怪就怪自己好奇心重。我爷爷奶奶没死的时候,怪这个社会。他们说,解放时把鸦片都清除干净了,怎么改革开放又把海洛因放进来了。我说,你们懂什么。”

他目前的CD4是430。2004年4月20日起,阿琦开始服用美沙酮,他坚持了两年,每天去通江喝上一小杯,同时继续偷吸,他不想跟自己搏斗。

正说着话,谢燕领着一个女孩进门来。

谢燕原是新大桥一条街上的坐台小姐,女孩是她的小姊妹,叫芳芳。早些年生意兴旺时,新大桥一带有二三十家这样的店,是不合法但公开的红灯区。生意不景气,现在有点滑坡,尚存十几家。没有店招,没有洗头按摩桑拿之类的假名目,有些学了国外红灯区的作法,只挂“小芳”之类的花名,夜里用霓虹灯勾出来。走进店里,明明白白就是一排小姐坐着,抽烟聊天打哈欠,都会拿眼剜人。老板通常在客人一进门就能掂出各是什么来路,做生意的、公务员、出差来打牙祭的,八九不离十。均价五十元,看中就带走,不用废话。这是比“站桩鸡”(路边拉客)略高一点,比宾馆按摩小姐档次低一些的性服务。

谢燕是在一次犯大瘾后认识的阿琦。那回她两天没打针了,身上也没钱,灰着脸找到阿琦家,问他能不能赊50元的药。阿琦看她怪可怜的,就给了一小包粉,后来只当没有这回事。谢燕却记得他了,从此常来拿货,还记得还50元,阿琦却没有要。一来二去,两人住到一处。谢燕在床头贴了一张倒着的“福”,靠墙一侧还有张房产广告的POST,上面有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她忘了是从哪儿拣回来的。再往高,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枚大铁钉,挂着只拳头大的毛绒绒的玩具,蒙着厚厚的灰,辨不出是个什么小动物。

阿琦的家现在是谢燕的家,阿琦的床现在就是她的床,因此也是她小姊妹的床,也是阿琦的男朋友们的床。这天晚上,阿琦、谢燕、芳芳三人同床。对于吸毒者,一男数女、一女数男、或者一群男女同床而眠(只要床足够大),是很自然的事情。

谢燕披着齐肩的长发,长得小巧玲珑,体重不到40公斤,衣服都似童装号码,但都是黑色,并用束胸勾出壮烈的乳沟来。她整个身体,发散出一种低劣的性感。

她的脸,绝不是一个29岁女人的脸。跟阿琦的脸一样,也似一具蒙了皮的人类头骨。吸毒8年,卖淫8年,让这张脸阴暗晦涩,刻满风霜,重重纹下的眼线和眉,愈发令人不敢细看。她的声音,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发出喑哑的嘶声。

谢燕跟芳芳刚从瘸子家出来。瘸子家是这一带比较热闹的出货点,因为阿琦晚上跟我们聊天,不方便出货,打电话让谢燕下班后自己找食去。瘸子本来不瘸,多年前在一场斗殴中被打残了腿,后来就一直架着双拐,一摆一摆到大曲口露天茶室对眼神,兜生意。他的货成色还好,价格也公道,而且提供针管和床铺,最适合那些来不及出门就需要注射的。谢燕她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三男二女倒在床上,都认得,两个男的已经昏睡过去,外裤褪到大腿中部,腹股沟上插着针管,另一个倚在床架上,裤子也是褪了一半,一只手在推针管里的液体,一面腾出只手来胡乱把玩身边悬着的四只乳房。两个女的却是一丝不挂,夹在三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两腿之间夹着一团卫生纸已经睡着。男的朝她们笑笑,芳芳拍拍他的瘦脸,算是打招呼。

谢燕的老板叫王胖,养着7个女孩,都吸毒。一个打针死了,两个被抓,剩下谢燕她们四个给他撑台面。风头紧时,公安也抓他的姑娘,只是不会抓他,谢燕一撇嘴:“王胖跟派出所关系好着呢。”

王胖离不开姑娘们,姑娘们也离不开他,都是因为海洛因。姑娘们还在社会上混的时候,常常因为吸毒被警察抓,王胖有路子,花点钱就能保她们出来。姑娘们欠了她的人情,就在他店里上起班来。50元接一次客,交给王胖20元,自己得30元,几个小姊妹一起租房,一起买粉来吸,或者注射。

王胖的店交给老婆和弟弟管,自己并不出面。每晚开工前,店里供应一顿晚饭,饭后给半小时,让姑娘们上楼各自打针,但半小时后一定要坐在楼下供客人挑选。平日里,王胖也借钱给姑娘们买药,但放高利贷。每个人都欠他钱,欠得越多,越难脱身。谢燕欠过700多元,一直在还,还了两年多才还清。

每天最少接七八个嫖客,平均十多个,最多一天她跟29个男人性交,她灰白色的肉体,仿佛在阴沟里跋涉。来例假的日子偶尔也要上班,大多时候在例假第三天起开始工作,否则没有钱买毒。时间一长,这些姑娘都是私人小诊所或医院皮肤科、妇科的常客。早些年,很难说服客人用安全套,谢燕总是每两天吃一次事后避孕药,时间长了,乱了生理周期,于是怀孕,于是流产,到25岁时,她已做过7次人工流产。

2002年6月,谢燕开始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去了一家正经医院,诊断结果是卵巢囊肿,得动手术。2002年7月15日,手术由妇科医生主刀,医生在她小腹留下一道长疤,住院88天。可大半年过去,伤口总是流脓却不结痂。谢燕当时忙着接客,顾不上理会,王胖也不容她理会。她常在刀疤上覆上厚厚的纱布,再贴上胶布,客人见了也有问起,她只说自己是生过孩子的,有刀疤,难看。半天下来,纱布就被脓水浸透,得把胶布撕下来,再换一层新鲜纱布,然后继续仰面躺下,她的器官,不妨碍使用。

直到阿琦看到她流脓的肚皮。阿琦皱皱眉头:“怎么这样?不要再去了。”

谢燕寻到医院,拍片一查,医生告诉她,囊肿没有切除干净,已经再生,而且发现,那位主刀医生将她两侧的输卵管都切除了。医院答应免费为她动第二次手术。

2004年,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沿着那道总不愈合的伤口第二次打开她的盆腔,抽出脓水,切除囊肿,让伤口慢慢愈合。直到2005年中,伤口总算扭着拧着痛苦万状地闭合了。谢燕被小姊妹们一撺掇,才想起要打官司。律师有胜诉把握,接了这案子,索赔标的是37万元。谢燕说,赌一把。

2006年1月25日,一审败诉。谢燕的律师认为她应该上诉。2006年4月末我见到她时,她正忙着这摊事,新大桥的班,已经不去上了。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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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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