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二奶”

2015-09-28 12:21:56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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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疾控中心有个浓眉大眼的“小姐联络员”,姓何,小伙子今年25岁。他的前任,一个四十刚出头的精壮汉子,据说在一次向小姐们宣讲安全套使用的教育活动中遭听众袭胸,并被拔掉一撮胸毛(该是夏天吧)。壮汉第二天找到领导,说自己不胜任目前的工作,请求换岗。第二天,小何走马上任了。

每天夜幕低垂,就是小何上班的时间。他去的那些地方,在阴暗深处。好看的,微微好看的年轻女人都被成片似缕的织物包裹,身上的苦难比浪荡多。跟她们打交道,是对一个成年人判断力和记忆力的考验。

“每次见他们,情况都会很不一样,你要慢慢去体会。”小何告诉我,通常,吸毒又卖淫的女子大多要编几个版本的身世,什么情况下用哪个版本,一番察言观色,自有调度。问题是,客人大多数不会再见面了,说过便忘也就罢了,但小何常常跟她们见面,往往上回说的“父母双亡”这回变成“爸是厂长妈是老师”。她们几乎天天都在撒谎,不过是遮掩、保护、博得同情,多赚些小费罢了。好在多数客人并不当真。

小姐们开始都漠然,混熟了便有声有色。有一回小何上门宣传预防艾滋病知识,推广安全套使用,有两个胆大的一伸胳膊搭上肩来,“喂,试一下质量嘛。”

“她们愿意那样活着。”小何觉得大多数年轻女子是贪图享乐才走上那条道的,相比之下,他同情那些因为家里穷想快速脱贫的农村来的姑娘,但当她们不小心染上毒瘾之后,她们便脱贫无望了。她们的性是工具,为了毒资更是救急式的。为了50元一包粉,20岁出头的女孩可以委身50多岁的半老头。农民出租房只需10元/小时,随时可以交易,这钱由嫖客出。

“每天下班,就想快点把这些忘掉。”小何对我说

小何家访过年老色衰的“站桩鸡”,回去一晚上没睡好。那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在农民出租房旁边搭了一个矮棚,他躬身进去时,被煤球炉子的烟味呛出了眼泪,然后看清桌上放着一碗咸菜和半个风干的馒头。一块搭在砖垛上的木板算是床,上面铺了些肮脏的褥子,是她工作的地方,每次5块钱甚至更低的价格成交……这世上的悲惨故事真是不少,他只是因为职业的缘故碰上了。如果不是念了卫校,进了疾控中心,又碰上艾滋病流行的年代,这个平日里塞着MP3耳机走在街上的大男孩,也许永远不会跟她们遇上。

“沈瑜。”女警冲B区叫了一嗓子。

“哎。”脆生生一声答应,一个身量高挑的短发女子端起小板凳利利索索从一堆黄马甲中立起身来。鹅蛋形的脸,眼睛会说话,睫毛如漆,腿长腰细,没有任何修饰,也让人眼前一亮。这是B区女性吸毒者当中有名的美人之一,今年27岁。

当天晚上,我在路边一家麻辣烫店见到了沈瑜的母亲,一个五十岁刚出头的妇人,挽个髻,玫瑰红烂花衬衣将身子包裹得很圆,正麻利地招呼客人,调油碟,数签子结帐。麻辣烫店是沈瑜舅舅开的,母亲帮忙打工,每月可得500元。7年前,当沈瑜被包养在S市时,她陪着女儿住过豪宅,见过那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香港富商。

“我看他蛮斯文的,书生样子,也不显老,看上去至多也就40多的样子。”

“唉,她这辈子花过的钱哦……那些家俱,都是欧洲式样的,一张床,一张梳妆台,都要好几千块呢……后来交不起物业管理费,房门被封了,东西都拿不出来。她是有钱的时候不当钱用,一只手表2万多,去蹦迪,弄丢了。”

“在S市的马路上,有回我跟她一道出去。有两个背了书包的男娃娃,指着她说,靓姐姐,靓姐姐,模特模特。”

“读书的时候,学校里男娃儿喜欢她的好多哟,给她下跪,还有老师追求她的。”

……

沈瑜托我带话给母亲,让送几条休闲运动裤去,她连连应了:“哦哦,我下个礼拜就去。”

沈瑜的父亲今年6月去世。沈瑜说:“自从我不听话,他总是喝闷酒,把食道烧坏了,得了食道癌。他还有心脏病……他对我是那么失望。”

童年,这个独生女有天没有带雨伞上学,回家路上淋了雨,父亲说了她几句,她立刻冲出家门站在雨里:“我就是要淋雨!”

“她的脾气真是天晓得,是我们惯坏了。”母亲说着,收起了给食客看的笑脸,神色澹然。

我的眼前忽然闪过许多个吸毒者母亲的脸,都是这一年中在A市遇到的——

晓玉的母亲,一个在地下商场拍一次性快照兼卖大头贴(将头像拍成快照,然后印在粘纸上,做成类似明星的迷你招贴)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十个手指甲上涂着四种颜色的指甲油,床头放着长毛绒玩具,梳两条小辫子照了许多明星照,并把照片弄成大头贴粘在相册里。那是本要命的相册,我无法区分母女二人,她们的装扮差不多,口红一样艳丽,那个眼角眉梢更飞扬、占据了相册更多版面的,是妈。

“那天有个脸上有刀疤的男的(李杰,晓玉的前任男友)押着晓玉回来要钱。我没讲我是晓玉妈,只说是孃孃,来这家玩的。我跟他讲,黑道我也有人认得,你们差不多就行了。”李杰果然被她的派头震住,左一声孃孃,右一声孃孃。

晓玉16岁辍学去S市闯世界,后来怀孕、流产、吸毒、没钱的时候去做暗娼,直到2003年查出染上艾滋病。晓玉妈是个天生乐观的女人,年轻时爱唱唱跳跳,老了也爱,什么潮流都没落下。陈医生悄悄说,如果晚生20年,她估计也会被道上朋友带去吸海洛因。但老天爷偏偏安排女儿、她的独生女儿走这条路。她没有能力在女儿受诱惑的时候拉她回头,只能顽强地陪着她去戒毒,帮她摆平各种事端。

2006年她为女儿在地下商场租了一个卖头饰的摊位,两人相隔50米,想让她知道赚钱的不容易。她对女儿说:“现在的科学这么先进,等你发病的时候这个病就能治了也说不定。”她身上有种不听天由命的泼辣。

周瑶的母亲,也是可以跟女儿媲美的。她的头发染成金黄,也常打扮成小姑娘模样,母女俩走在路上若被人赞一句:“呦,好像姐妹俩呢!”她必定是颤悠悠笑成一朵花。“小姐联络员”小杨说:“这些小姐身后,要么有一个不幸的家,要么有一个特别的妈。”

沈瑜坐在小板凳上,神情很乖,说起往事,她会把下巴搁在桌子上,说着说着,桌面上就会自嘴唇向外散出一团椭圆形的雾气。离得近,我看到她的耳廓上有四五个耳洞,手脚皮肤干燥,指甲修得很好,手腕及小臂上有十多条浅白色的刀疤,是她自己留下的,比如为了救一次犯瘾的急委身于一个腌臜的男人,事后醒来,恨自己。

沈瑜很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当地人称作“乖”。她很早就从镜子里,从旁人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优势。她很早就在路上被人回头瞧,她比别的女孩子更容易得到一些成年人的信任,包括女人。她经过玻璃窗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照一照,她对她容貌的力量深信不疑。

1997年,沈瑜初中毕业考取当地师专英语专业,父亲希望她毕业后能在本地小学当上英语教师,然后嫁人生子,像小城许多女孩子一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但她进校后很快被瞩目,成为一朵校花,被男生包围。她是不屑于跟那些当地男孩子来往的,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很土。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孩只能引得她恼怒,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年秋天,沈瑜认识了一个校外的男人,36岁,从Z市到A市做生意的。他领着她进入另一个天地,区别于同龄少年小猫小狗式的恋爱,极大地展现了物质的丰富。

他带她去小城最高档的宾馆酒楼,用她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请吃一顿海鲜,晚上去唱卡拉OK,还从Z市带来各种时髦衣服。沈瑜的化妆品越用越高档,皮夹子里常常有几千元,校门外面的世界都这样了,她慢慢觉得这书,真是读累了。

Z市生意人是有家室的,却是沈瑜的初恋。暑假里,她瞒着家人,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去Z市看他。看下来,嫁给他的可能性为零,南方开放华丽的城市却向她敞开了大门。她太喜欢Z市了,“那才是我要的城市。”

回到A市,一个月里她下定决心,为自己做了一回主:退学。父母扳不动,只能由她南下Z市。她毫不费力地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上了文员,在那里,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男人,一个53岁的香港富商。

富商将沈瑜转移到S市的一套高档公寓里,安家费给了100万元。她购置了全套欧洲进口家具,在灯具、装饰画、布艺这块花了30多万元,她的女儿家心思和后来不断进步的品味有了一个秀场。安定之后,她把母亲接到S市。母亲被眼前的荣华富贵镇住了,当起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岳母”。

每月生活费5万元,富商每周去S市一次,每次都留零花钱。沈瑜后来翻了翻亦舒的《喜宝》,看到“拉开抽屉是一叠叠码好的现金”,就想起自己信用卡上的好多个零。

她的一天通常从下午一两点开始。慢吞吞洗个澡,化妆(至少一个半小时),打电话,4点出门,跟女朋友逛街购物喝下午茶。晚上7、8点钟,呼朋唤友一道吃饭。然后回家换套衣服,补妆,11点光景去夜店。她喜欢蹦迪,喜欢电音,她在其中一个带弹簧的舞池里震掉一只2万多元的浪琴表,很快买了新的。凌晨宵夜,回家后依然兴奋。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早上七、八点上床睡觉,拉上厚厚的窗帘。

富商来的日子,她陪他喝下午茶,地点在星级酒店的酒吧。然后吃晚饭,最后才回到那个养她的笼子。富商当晚必定返回香港,她要做的,只是每周一次在床上假装哼哼。沈瑜说,他对她基本上像父辈,她好比他的一件昂贵皮衣,或者一杆心爱的高尔夫球杆,贵在拥有。

但这日子终究是无聊的。她才19岁,还那么贪玩,忽然就被密封起来,只供一个人观赏。她知道大多数年龄相仿的女孩正在打一份朝九晚五的工,挣每月几千元的薪水,在ON SALE的时节去商场淘衣物,办一张健身卡,找一个高高大大的男朋友,会在KFC替她排队买圣代,也会在生日送玫瑰花。有时候在街上,有年轻男孩向她行注目礼,她想,为什么这种简简单单的猫狗之恋就跳过去了呢?她曾经知道钱是很好的东西,有了会很安全,现在她有了很多钱,可又怎样呢?无所依傍,没有归处,爱情这东西她好像从来没有过。她一开始就纵容了那些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的额外需求,看在钱的份上。她总是要在凌晨一个人面对孤独,她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生活,决定权在给她钱的人手里。金钱把她与其他女孩分隔开来,她是一个19岁的“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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