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水军团

2015-09-28 14:04:23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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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磊在杭州生活了33年。他掌管着一家公司,拥有一位漂亮的妻子,有着大多数城市中年人的身材,他在茶馆或者咖啡厅约见生意伙伴,把各种项目挂在嘴边,最近他尤其喜悦,因为不多久他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

他的生活原本没什么特别,直到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一天晚上在杭州滨江的一家星巴克里,他和几个认识十几年的朋友穿戴整齐,很商务地聊着天——说的是普通话。在一个常见地每个人都突然沉默地时刻,快十年没见的朋友明明说了句:“我们不要这么正儿八经地吧。”每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一起站起来走出了门。他们去了一家大排档,聊到了凌晨两点,就像当年一样——12年前,他们是同一个乐队的成员,用着本地方言在唱歌。

他们决定在2015年再开一次演唱会。

杭州味儿

杭州齐心里被两条马路家在中间,其中一条叫延安路,另一条叫东坡路。董磊的父母在齐心里长大,一个住在齐心里28号,另一个在27号。这里以前属于杭州的中城区,现在变成了上城区,走路去西湖,只要五分钟。巷子出来,右手边是“浙江老字号”——浙江胜利剧院,对面是龙翔服饰城。阿董的外婆就住在沿街的老房子里,尽管窗门紧闭,外面的汽车声、嘈杂的人声,服装店门口的高分贝音乐还是会从窗缝往屋里钻。

董磊还能记得小时候的生活。这栋80多年的老屋没有厕所,白天要去公共的卫生间,晚上就先尿在夜壶里,清早再去倒。内衣都晾在屋檐下。巷子四四方方的,小孩常在里面玩追赶的游戏。巷子里阴凉通风,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听不到外面的车马声,只有老风扇“吱吱吱吱”地转。吃了饭,洗碗,间或听到用水涮锅的声音,洗锅的水倒在门口的下水道里。

杭州齐心里 (图/李虹亭)

那会儿的杭州街头被四大天王的歌曲占领。小学五年级的董磊并不感兴趣,他在广播里的一档音乐节目里听到Kris Kross的Rap歌曲《jump》。他感觉 “这太牛逼了。”唱这首歌的是两个小孩,一个12岁,一个13岁,跟他的年龄差不多。

他整天跟家里嚷着要买电吉他。他父亲是普通工人,家里条件一般,“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二手电吉他要不要。当然要啊!于是他兴冲冲骑个自行车就出去了,我记得那天还下着雨,后来他真背了一把电吉他回来。”

音乐似乎让他在青春期似乎比别的小孩有了更多依仗。1997年他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写完作业,老师把本子甩在他脸上。他直接用杭州话骂人最脏的一句骂了回去,这让他直接退了学。他们的父母急得直跳脚,他却觉得自己屌爆了。

本地乐队

杭州成了他的游乐场。董磊当过餐馆服务生,做过迪厅DJ。1997年他在杭州舟山东路开了一间服装店,在那里他见到了吴琼。“他是我初中同学的邻居,比我大一岁,学画画的。我们一起卖过画,一起组乐队租排练房。他是鼓手,我是吉他兼主唱。”

两年后,19岁的冯飞也辍学了,他在舟山东路的一家琴行里帮忙。有一天,一个瘦高个来琴行租排练室,他比冯飞高一个头,两人坐下聊激流金属、聊死亡金属、粘合,聊那些实验性质的音乐。两人一拍即合,拉来另外两个朋友,组了个乐队叫“精体毒虫”。瘦高个名叫汪洋。

董磊生意很差,冯飞和汪洋相遇的时候,他的服装店已关门一年有余。他当了酒吧“东部小镇”的驻唱歌手。那时卡拉OK是前台点歌,后台有人放碟片,放碟片的服务员叫老严。有天下了班,阿董看到老严他们在玩乐队、排练,其中,鼓手的节奏感不强,排练不是很顺畅。阿董说:“我来试试吧。”15年前的杭州,玩地下乐队的就那么几十号人。这群人组了十几支乐队,一个人常常在好几支乐队里分饰不同的角色。

当时杭州的地下乐队主要做摇滚,说唱风(饶舌、Rap)并不流行。董磊和吴琼听了很多英文说唱音乐,他俩常捧着一部英文字典,听到不懂的词儿,就翻开字典。阿董说:“我X,居然是这么垃圾、这么水的词,老黑也没什么高深的内容嘛,他们就是flow(注)好。” 他们尝试用普通话写歌,发现怎么唱都很难听。

有一天,董磊和吴琼碰过上了同圈子里的冯飞和汪洋,四人都在杭州市井的地方长大,凑在一起,就是杭州最草根的聊天形式,脏话、黑话层出不穷。

他们聊到了hip hop。

“黑人唱俚语那么牛逼,杭州话凭什么不行?”
“据说杭州话骂人是国骂中最凶的一种。”
“用杭州话来玩说唱,你们觉得这个这个想法怎么样?”

他们在董磊家里录了第一首歌。一台电脑加一个话筒,旁边两台音响。没人戴耳机,所有伴奏、延声都直接录进去。半夜两点录完,上传到论坛,几个人再勾肩搭背去吃夜宵——上传的歌名字叫《人儿登》,杭州话的意思是神经不正常。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第一首歌在杭州出名了。

“我当时听到眼睛都直了,” 20岁的明明那时候是浙大音乐系钢琴班的学生, “我靠杭州话还能唱Rap。” 他立马给阿董留言:“我要加入你们。”他做了一首歌的小样,传给阿董,这首歌就是后来很多人能跟着唱的《贱儿饭》(意为白吃白喝)。五个人见了面,给自己的乐队起名叫口水军团。

杭州本地人对本地Rap显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巷口的音像店开始放他们的歌,年轻人几乎都会哼,像是成为了本地人某种自豪的身份标识。齐心里的汪婶说起《贱儿饭》,也指指齐心里27号,说:“喏,老董家的孩子。”

杭州作为浙江最大的城市之一,但杭州话却是浙江吴语中最小的方言点之一。东至余杭下沙,南到钱塘江边,西自五云山、转塘至留下,北经拱宸桥至余杭三墩,东北经笕桥至余杭乔司。在这个范围之内,只有大概一百万人在说杭州话。他们成为了本地第一个方言乐队。

汪洋记得火了之后他骑着摩托车去滨江,摄像在后面跟着拍。2002年杭州在国庆期间做“西湖啤酒节”,乐队演出是这么安排的:10月2日唐朝乐队演出,10月3日是汪峰+鲍家街43号,10月4日是阿凡提乐队,接下来,5日、6日两天都给了口水军团。

口水军团演唱会的杭州话字幕 (图/李虹亭)

口水歌儿

“有几年,我对口水的复杂情感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我拉了一坨屎,所有人都觉得这坨屎是香的,我就用很诧异的眼神看周边所有的人。”董磊对艺术审美有洁癖,他觉得口水的歌像“七言绝句”,flow做得很烂,人们喜欢听,“是因为他们不懂真正的好音乐。”

他想认真做音乐,心里有标准,达不到,就在心里骂狗屎。但明明热爱Rap的自由风格,坚持乐队做这种风格的说唱。汪洋特别看重兄弟间的感情,大家平时“泡妞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家就回家。”兄弟们这么吵,他觉得很累。

冯飞性格闷,很多事不想争,有想法也不太会说出来。吴琼舍不得口水军团,他说,“我们口水很屌、很牛逼的。”

董磊在2002年退出了。“一点也没觉得可惜。我想自己随随便便就写的歌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就以为别人都不行,只有我牛逼。当时我同时搞了两三支乐队,认为成功很容易。这种心态影响了我好几年。”

2003年3月,他跟几个朋友在四季青逛街买完衣服,嘻嘻哈哈正准备吃饭,突然接到明明的电话。

“跟你说个事,吴琼死了。”
“你他妈的,开玩笑吧!”
“没跟你开玩笑!”

2003年3月24日《都市快报》9版上这样报道了吴琼的死亡:3月23日中午,04省道余杭区百丈镇泗溪村公路出口处,一群杭州青年高速驾驶摩托赛车飙车至此,其中一名青年在拐弯时不幸撞向公路旁的护栏,飞跌沟渠,当场死亡,摩托车出于惯性还往前飞出200多米。

多年的朋友成为报纸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很难受,他记得吴琼的心愿,就是把口水军团做好。董磊回到口水军团,在他家,他们录了一首《made in 杭州》,那是他们最用心的一次录制,也是口水军团最后的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词:“虽然我还不是毛懂撒个HIP-HOP MUSIC,但是我会好觉听他们到底表达撒西。那之后,口水军团就正式散了。

阿董另组了一个乐队,叫聚阵堂。他想用更好的音乐做说唱。那时,国外说唱已经进来,其他城市也兴起方言说唱的形式,他认认真真做出来的音乐,反而不火。后来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聚阵音乐”,接很多商业音乐的活。他觉得感觉就好像“老是在被人家强奸”,考虑的不是好的音乐创作,是琢磨客户说的每句话。广告公司一句“这个不是我要的。”他就要琢磨到底哪个东西不是对方要的,“你要研究的不是你的技术,而是他妈的心理学,神经病嘛这,你到底在做音乐还是在他妈猜人啊。”

杭州这座城市也开始飞速发展起来,城区扩建,大量外地人涌入杭州,道路变得拥堵,游客增多,老房子也都拆得差不多了。乐队成员们分散到了各处,冯飞先是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因为行业竞争激烈,没多久倒闭,开始自由摄影师的工作。汪洋带着几个人做广告公司,后来团队又并入了太太的家族企业当中。

明明做过服装,因为淘宝的冲击,也做不下去了。2009年,他去上海呆了5个月,做DJ。他出门买东西,发现上海人不太看得起外地人,他心里有身为杭州人的骄傲,这种落差又把他带回了杭州。

这十多年里,他们并不怎么联系。只是董磊的的太太和孩子跟汪洋的太太孩子常在一起玩。口水军团的其他成员,几乎没怎么见面。直到那次难得的大排档聚会。

演唱会

演唱会现场(图/李虹亭)

2015年8月22日下午,距离演出开场还有几个小时,明明和汪洋在后台吃饭,很长时间,两人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突然同时抬头,问对方,“你是不是很紧张?”距离口水军团的演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汪洋戴上一顶鸭舌帽,从后台溜到检票口,看现场到了多少人。“人家不来怎么办?会不会有人买了票也不来?我们在台上会不会怯场?会不会表现得很做作?”他坐立不安。

那次聚会之后他们通过众筹的形式凑够了举办演唱会的钱。在众筹平台上,不到24小时,就筹到了8万左右。他们很兴奋,自己拉了一个微信群,到凌晨3点,还在发信息。很多当时的杭州年轻人也发来了各种留言,他们发现这似乎又成了人们回忆过去这座城市的方式。

不久前,董磊偶然在豆瓣音乐上看到了口水军团的介绍,他们那张唯一的选集评分高达9.7分。2014年11月13日,一个叫“花卷馒头”的朋友还在选集后用杭州话留言:“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这代人各个会唱伐。”

80后的任攀也是其中一员。他跟现场其他穿着棒球帽、背心短裤和大头鞋的歌迷不同,作为杭州人毕业之后去了上海工作,周末带着妻子和三岁的女儿赶了过来,还穿着工作时的衬衫西裤,女儿坐在母亲的肩膀上,她已经听不懂杭州话了。

而当五个人出现在台上时,离舞台最近的众筹区的歌迷,攀上了栏杆,身子靠在上面,跟着台上的口水军团一起唱那些无比熟悉的杭州饶舌,相机在拍,手机也在录,任攀的女儿,也像旁边的歌迷一样,对着台上比出了“我爱你”的手势。

站上台的那一刻,汪洋觉得“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他过了而立之年,迎来中年的焦虑。从前五个人一起吃、喝、睡,一起写歌、唱歌,玩闹的场景,像电影胶片一样从眼前划过,“那种生活像是和自己脱节了。”

演唱会现场(图/李虹亭)

演出结束,合完影的歌迷也都离开了,蓝色的卡车倒进现场,围栏被收了起来,工作人员,开始爬上爬下拆台子, “当了一天明星,第二天又要回归普通人了。”汪洋说。

在杭州的G+酒吧,他们喝到了凌晨两点。董磊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状态:吴琼今天!我们是最屌的!明明在下面跟帖:我真的爱你们。汪洋又回复明明:我们也都爱你的。几个中年男人说着类似的话,就好像这十多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Flow:说唱时咬文嚼字的方式,各个音节发音的方式,处理音节与音节之间的重读轻读关系的方式,以及处理每一个音节与伴奏间关系的方式。内容翻译自【The Rapper's Handbook】第四章【F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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