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愿意丢脸

2015-09-28 15:07:24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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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均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走进她的办公室,叫她一声:“陈老师。”她觉得这姑娘好美,五官、身材都是一等,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方玮,是A市的“四大美人”之一。

2006年新年刚过,我在B区性艾门诊第一次见到方玮,她穿一双雪地靴,还戴着一副很卡通的耳套,只是有点脏——

第一次吸毒,是被别人骗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抽烟,那是因为强化训练计算机——我们是A市第一批电脑人才——每天晚上开夜车,就吸烟,女生吸烟很普遍,也没人管。毕业分配到电信局,进人事科。有个女同事,他老公是吸毒的,当时我不知道。有天我去他们家玩,他老公不抽我的烟,反过来送我烟,那烟在A市都买不到。当时他们说如果我拒绝的话就是看不起他们什么的,所以我就开始抽他的烟。后来就不行了,我抽自己的烟,发现怎么都不对劲,浑身难受,就跑到医院去,路上碰到女同事,问我怎么回事。我一说,她让我到他们家去,就递了支烟给我,说保证抽上就好。我一抽,觉得全身舒坦。那时候我就觉得这烟里有问题,把烟折断之后,看到里边有白粉――是老公让她这么做的。那时候我有个绰号:一二六一支花,还有“A市四大美人”什么的,他老公想得到我,后来他如愿了。当时我就是没想通,天下怎么会有他老婆这样的女人?

那个时候,吸毒是前卫,新潮。别人没享受的,不敢享受的,你在享受。别人没条件去做的事,你去做了。1993年,就是这样。

我们同一批吸毒的都上过山,但是我没有,父母每次都是尽全力把我买出来。我以前很有钱,我有一个哥哥,我最后大概还有几十万的时候,给了他大概十万,告诉他我在吸毒,趁还有一笔,你拿点去做生意吧。我没结婚的时候已经很穷了,有一天我找我哥要10块钱打的,他说“没有,找你嫂子要”,我就明白了,从此不来往。

我是刚查出来(感染了艾滋病)的,有一次陈医生找我,我就知道出事了。陈医生说没有没有,只是怀疑。虽然我没有想过自己会中标,但情绪很低落。大概过了两个月,又一次验血,就确定了。我回家,跟我老公开玩笑,说你的血管好粗,让我抽点血好吗?当时他就让我抽了,我偷偷把血拿到这里来化验,当时没有。但是三个月之后,再把他的血拿来验,就有了。

我听到这消息基本上已经昏掉了,真的绝望,想过自杀,因为我把我老公传染了,我们不用安全套,自己家里人嘛。我爱人不吸毒,是做生意的。我告诉他也染上的时候,他都呆了当时。他那种表情真是……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吸毒,不想活了,很希望一针把自己打死。所以陈老师不止一次给我老公说要把经济给我控制住,不要再给我钱,当然别的没说。我老公很敏感,问我是不是在吸毒,为什么要吸?

我想跟他离婚,他不同意,他说既然已经得了,只有面对。

我也不知道怎么感染上的:性上我从来不乱来,针具我也没有跟别人共用过。要么我曾经拿错过别人用过的针头,要不就是有人存心害我。我93年开始吸毒就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一直很注意,所以查出来被感染之后,我都懵了,每个月都去查一次,确实感染上了。

我们俩跟我的父母有联系,跟他父母没有,因为他的父母在外地。我父母不知道我们得病,但我会旁敲侧击。有一次我故意说想办低保,办不下来,是不是可以假扮艾滋病人,但是他们没有在意,他们肯定不能接受这个病。

就只有这里的医疗人员知道吧,来开会的同伴也知道。但是我们很自觉,尽量不与别人走得太近,心理上有点自卑。比方在外面跟朋友喝茶,每次都用一次性茶杯,朋友之间弄混了我就再买一杯,他们都说我们讲究,其实就是不愿意讲出来而已。

他告诉别人他有绝症,活不了太久,大概10年吧,他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告诉他可能会引起怀疑,他说反正这是对朋友的一种提醒,你愿意交往就交往,不愿意就算了。

我们的经济来源全靠老公做生意维持,他什么生意都做,我们家处于中上等吧。我父母的工资也很高,但是我们不想找他们要,毕竟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们没有孩子,也不敢要。想过要孩子,但他说不要,他说将来我们死了,孩子怎么办?也想过给他留下一笔钱,但是钱不能买来一切。

查出来之后我就没让他碰过我,现在真的是过一天算一天。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还会偷嘴。有时候看电视,突然看到讲艾滋病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想想以后发病了怎么面对?感觉生不如死。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电信局的干部,搞计算机的。

他也是过一天算一天吧。平时看不出来,有时候我们深谈,他说,以后发病了,他是不会进医院的,反正不愿意丢脸,面子很重要,将来发病的时候,就自杀。但是他很在乎我,知道我身体不好,每次回来都催着我买免疫力的药,但是我叫他吃他不吃。他是练武的,他说我身体很好,再过两年吃也不迟。

我什么希望都没有,就希望疾控中心能出面联系一家医院,专门给感染者指定去看病。我们知道自己感染以后从来没有去过普通医院,都是私人诊所。

我也在乎生命,不然为什么要去买增强免疫力的药?但是,万一我发病了,如果长辈还有人在的话,我真的是不愿意去接受治疗的,因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我父母的家庭在这里是中上层,他们怎么做人?

这里(指疾控中心性艾门诊)很好,第一,不需要真实的身份;第二个,我来之前就了解过,这里没有和我家认识的,如果有的话,我肯定不会来的。最初感染的时候我什么活动都不参加,陈医生说不管是哪方面我都非常优秀,但是要想开点,这里有些活动,希望我能参加,再加上老公也这么说。反正我们也了解过,在这里参加过活动的,和感染的,都没有曝过光。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把我本人暴露给社会,我办不到。患病之前,曾经我看过一个电视,一个感染者,专门做雕塑的。当时我都不能接受。虽然你不是因为性乱得的病,但是许多人的意识中,都会把艾滋病和性乱联系在一起。包括现在在外面和别人聊天,都会这样说,大家还是会把性和艾滋病联系起来。

要我说,媒体的正面作用和负面作用成正比。一方面强调不要歧视艾滋病;另一方面又在报道那个人是做了什么什么很刺激的事而感染了艾滋病。

艾滋病人承受的压力要比吸毒者大,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吸毒,如果不吸毒,怎么会染上病?

如果有一个完全封闭的治疗环境,能够避免社会歧视;如果父母不在了,而且医疗上真的有迈进一步的药物能够控制住病情的话,我会选择治疗。没有特效药,我是不会治疗的。鸡尾酒疗法只是拖延时间,而且非常痛苦。自己痛苦,家人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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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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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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