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宇平:消不尽的劫

2015-09-28 16:24:36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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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围棋里有一个术语,叫作“劫”,如果非要用通俗的方式来解释,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黑白棋子彼此纠缠不清的状态。汉语里,这个字也可做“劫难”、“劫持”之解。而在棋盘之上,某些劫确实生死攸关,某些劫则永难消解。设想一下,假如深陷其中的不是某几枚棋子,而是某一个人呢?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黑白棋子交替落在纵横十九路的棋盘内,永远别指望次序会发生变化。而这,几乎就是钱宇平全部的生活,从4岁直到40岁,注定还要贯穿于他的下半生。就如同一座老式挂钟,“滴-答”声必然与其生命相始终。

即使一座挂钟,也有出现故障、暂停摆动的可能,棋手钱宇平也是一样,生命中有那么几次,他大脑出现混乱,连摆布黑白棋子这种最简单的程序也无法完成。好在他现在回到了棋盘边,钟摆继续“滴-答”。

早晨通常是从中午12点以后开始,他起床后会直接坐到棋盘前,摊开几年前的一本《中国围棋年鉴》打谱,无所谓什么时期的什么棋谱,这几天摆的是两个业余棋手的极平常的一盘对局。也无所谓什么早餐或午餐,他只是偶尔从盒子里捏起一块饼干,喝一口必须有甜味的饮料,就如同随手从棋篓里捏起一枚棋子,要么就是黑的,要么就是白的。

也许因为父母都是医生的缘故吧,单室房间打扫得极其干净,看上去,这完全不像单身男人钱宇平的居所。

晚上七八点,住在附近的父母把做好的饭菜送来,他简单完成一天当中惟一的正餐,出去散一会儿步,回家上网下棋,直到翌日凌晨。

他住在一处上海老式居民楼的一层,睡觉的时候,阳台的花格子窗帘通常是拉开的,起床后反倒要拉上。不过没有什么邻居注意这一户的正常或异常,他的生活与他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联系。

“无所谓,什么都可以谈,其实也都没什么好讲的。”他坐到我的对面,态度温和,对往事并没有我预想的敏感和回避。不过,他的回答总是很被动,差不多每说完一句话,还会“呵呵呵呵”笑几声。他语速缓慢,词句简单,而且嘴唇鲜有完全闭合的时候,这些都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个叫马晓春的围棋鬼才。

钱宇平九段

1991年8月3日,过千棋迷挤满了日本东京的一座棋赛观战大厅。

头发蓬乱、蓄着小胡子的赵治勋在棋盘前正襟危坐,像是在为一场决斗做最后的准备。对面的座位一直空着,其实他的中国对手已经弃权,理由仅仅是——头疼,赵治勋此前接到了通知,他却不肯相信。

弃权?怎么可能!这不是什么小孩子的游戏,而是富士通杯的决赛啊,一盘定乾坤——定的是新科世界围棋冠军,奖金丰厚,更重要的是事关国家和个人荣誉。

历史用一小时的等待确认了一个罕见的事实——韩裔日本棋手赵治勋自动获胜,不战而胜。看起来他好象并不开心,觉得对手的举动羞辱了自己,也羞辱了他。

毫无疑问,来自中国棋界、媒体和棋迷的震惊要胜过赵治勋一万倍。1991年,中国还没有在围棋上获得过一次世界冠军,即使是被奉为民族英雄的聂卫平,此前只是两度杀进过决赛,功败垂成,这反倒加剧了中国人对冠军的渴望。这一次,24岁的钱宇平九段杀进决赛,而且是一路完胜多位超一流棋手,势不可挡。钱宇平是聂卫平最为器重的中国棋手,舆论也认为其夺取世界冠军只是迟早的事。

1991年8月1日早晨,即将出征第四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决赛,围棋队总教练聂卫平拿着机票和护照敲开钱宇平的房门,催促他出发,钱宇平却简单的一句“我头疼,前几天就讲好不去了”。他的态度突然而决绝,任何领导的劝慰都已成为徒劳。三年前,钱宇平曾因极度神经衰弱而休养过一段时日,平素的生活细节中也会有些许异于常人的举止,但对于这次的临阵放弃,领导、队友们还是大感意外。

是的,没有谁会因为头疼,仅仅因为头疼,就放弃这样的比赛。只不过,无法抵御的紧张和恐惧中,钱宇平胡乱抓到了这个理由,并顺利说服了自己。

“他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没参赛,就没有输给赵治勋。”曹大元九段与钱宇平共处了将近20年,比较了解钱宇平重压之下的思维逻辑,在他看来,这个时候的钱宇平已经陷入心理疾病当中了。

“当时身体状况不好,又没把握肯定赢,觉得输掉不好看,面子上下不来。”16年以后,钱宇平这样解释富士通弃权的原因。某些时候,他对记者强调弃权是“领导同意的,没什么影响不好”,某些时候,他又承认有点后悔,“不下好象不大好,不过下了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1991年,第四届富士通杯半决赛,钱宇平(左)完胜小林光一(右)

生于1966年的钱宇平自幼被视为神童,直到1990年代,他仍是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棋手。这个中国围棋希望之星的突然弃权及其后的黯然陨落,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最著名的神童宁铂,1980年代中期,因为莫名的恐惧,他三次报考硕士研究生又三次在考前放弃。

在体育领域,弃权也并非孤案,早在“文革”之前,中国乒乓球队也有过选手惧怕比赛而自残的极端事件。

“不管发生什么事,作为一个棋手,我爬也会爬到赛场来的。”赵治勋事后如此评价轰动一时的“弃权事件”。5年前,刚刚遭遇严重车祸的赵治勋坐着轮椅参加日本棋圣战的决赛,他被绷带裹紧的身体活像一具木乃伊。被誉为棋坛斗士的他似乎有资格这么表达费解。不过后来的故事表明,这评价对钱宇平不那么公平,他遭遇的灾难远甚于一场车祸。

在钱宇平的头脑里,一直有一种感觉:每当输了棋,就会浮现很多幅面孔,全是嘲笑的、蔑视的面孔。他太怕输棋了,这不仅耽于外界的重压,他尤其怕被人瞧不起。不幸的是,弃权并不能让其真正解脱,他的大脑很快被更混乱的人马冲垮了。

假如一个棋手已没有可能平静地坐到棋盘前,假如一个成年人看到别人的手表都会嚷嚷着要据为己有,难道不比车祸的伤害更可怕吗?1991年8月,钱宇平就陷入这样的危机中。9月初,他被送回上海老家休养。一年以后,钱宇平又硬撑着下过几次棋,但这次短暂复出是如此令人颓丧,他的棋就像散了架,丢了魂,随便什么对手都可以输。这导致他的心理越发崩溃,加重了病情。

谁也没有想到,轰动性的弃权事件竟像一次诀别,钱宇平就此结束短暂的辉煌,再也没有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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