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预知的命运

2015-09-28 16:33:28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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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本要打医疗事故官司的谢燕已在乌木庄戒毒所,我去那里看她。

大狗皮皮照例冲生人狂吠,被警官喝斥两声便不响了,只在人腿边蹭来蹭去。原先在一楼的女犯们已搬到四楼,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女警们抬着饭菜到走廊里,蹲着分配,我看到了传说中的“玻璃汤”。谢燕从B区的一间囚室里出来,穿着黄色的戒毒背心,背上写“强戒”二字,下面还有个编号。她的披肩发束成一扎马尾,高跟皮鞋变成了布鞋,脸色倒是白了,脸颊也稍微填满了一些。

8月11号下午,谢燕在美沙酮门诊喝完药,正拦出租车,片区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拦住了她。尿检不过关,因为前一天她刚注射过。于是,又进来了。

“真是救了我一命。上次见我的时候,我只有70多斤,现在胖了。”我想起”师傅”说的,好多家长都希望戒毒所将自己的孩子抓进去,进去一次,等于让他们多活几个月,或者活得有点儿人样。

谢燕撤诉了。为期一年的上诉期从2006年1月25日到2007年1月25日,她在没有递上诉状前进来,要呆半年,出去的日子是2007年2月11日。她说,算了,官司不打了。她现在担心的事是:是否会被送去劳教。而答案是:没错。

乌木庄戒毒所的女囚犯,穿着戒毒背心,背上写“强戒”二字(李宗陶/图)

下到二楼,去看邵文安。自从邮箱里不再有回信,我便有些预感。这回一到茶馆,阿革便招呼我:“达•芬奇密码到乌木庄去喽。”

邵文安拿着蓝色的塑料小板凳从男监室走出来,脸孔煞白,皮肤几乎透明,看得见青青红红的毛细血管。他的胡子茬约有一寸,进来以后一直没刮,因为生理戒断期不允许带进刀片,以防意外。

不知从何问起,片刻的冷场。然后我吸口气,说:“怎么回事呢?”

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类似于嘲笑的表情,然后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张纸来:“咳,我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这是一张A市人民政府劳教管委会签发的《劳动教养决定书》,它说:邵文安7月19日在市政府大楼里形迹可疑被群众挡获,送到派出所尿检阳性,供认7月16日在城区公园公厕内注射过海洛因。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禁毒的决定》第八条第二款,以及国务院《关于劳动教养的试行办法》第十三条,决定对邵文安实行劳动教养两年,从2006年7月19日至2008年7月18日止。

看我抬起眼睛,他把纸收回折好,放回口袋。片刻的沉默。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问。

“嗯……你能不能……唉,算了,太麻烦了。过几天就要上山去了,让我妈把那本《八十年代访谈录》给我送来,那时候没心思看完,上山仔细看吧。”

“哦,那本《达•芬奇密码》现在‘小二牛’在看,也是喝美沙酮的。我想上山,”他摸了摸下巴,“上了山,我就能刮胡子了。”

“刚进来那几天,睡不着,身上出汗,很多汗,口腔发干,现在完全恢复了。在外面没有事情做,心里烦……我不是正常人……我想上山,上山没有那么多诱惑。”他在戒毒所也能看到一周前的报纸,不是房产版,就是汽车版。我明白,他想做的事,不只是在学校师生服务社管管复印机。

他告诉我,没事做但有自由的时候,每个月大约有一周每天注射,只要算好日子,可以在美沙酮门诊每月例行尿检时显示阴性。上次警察到学校突击检查时,正赶上他没注射的时段,所以尿检过关。

我问他,“到山上还能吸到海洛因吗?”他笑了:“现在都买不到了,都是全封闭的。”他很关心茶馆里都有谁去,都在说些什么。我把知道的信息告诉他。

他忽然又笑了笑:“再出来,刚好赶上奥运会。”然后,他站起身,抓起板凳,回到3号监室,那里另有10个室友。他的背影在走廊里一点点变小,黄背心后面有醒目的红色号码:756。

“师傅”曾经说:“就小安这样关系的朋友,我有十来个。我都不去看,我也不要别人来看我。看是要上钱(指打钱到犯人的账户上)的,没有钱,看什么嘛。”

我又到茶馆的时候,带信给“师傅”,说小安要去劳教了。“师傅”喝口茶道:“过两天,我去看他。”

章明亮的死,让陈均再一次意识到周医生的话是对的:“没有人是救世主。”

10月6日,中秋节。上午8点,陈均那条艾滋病热线又响了,“明亮死了!”电话是家住黄家山的章明亮的哥哥章明光打来的,那个家,无力负担一个活着的人,也无力负担一个死者的丧葬费。

10月4日,就在章明亮向我念叨“活不下去”的第二天,他吞下了100片安眠药,没能死成。5日夜里,他买来毒鼠强掺在海洛因中静脉注射,没多久就口吐白沫而死。章明光发现蜷成一团的弟弟已是6号清晨,尸身已硬。他等到8点钟,拨通了陈医生的电话。

死去的章明亮被哥哥从地下室抬出来,他很轻,不费力。街道将负责这个赤贫家庭的火化费用,平日里避着这家人走的邻居们跑来看热闹,感慨一阵,怨一回天地,有人叹道:“明亮啊,实在是穷死的。”

万家昌的家,就住在章明亮家对面的楼房里。

他穿了一件红夹克,“刚买的,去去霉气。”

“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我说。

“那当然,这么长时间没吸了。”他说,“现在朋友卖我也不吸,不要钱我也不吸。”

今年8月,他在一家单位找到一份零工,每天当杂工、搬运工,扫地的清洁工,什么都干。

“我去上了这个班,觉得挣钱真的不容易。以前出去找钱,运气好一次能有几千块。但现在流汗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

“所以你想,人家的钱也来得不容易。”

“我从来不动那些挣钱不容易的人,那样真是有点丧天良。我不偷不抢,我不会。我只是会想办法,你怎么招惹我的,我就让你怎么把钱掏出来。我吃老板。”

“那现在跟过去那些朋友在一起,他们会不会觉得你怪、装假?”

“那倒没有,但是会问我要钱。他们总觉得你不吸了,身上总有钱。他们就没想过,40多(摄氏)度的天,我在外面干苦力,手上磨出两个大茧子,一天才挣15块钱……反正一个宗旨:就是不给,说破嘴皮我也不给;真正好的朋友,有那么一两个,只给一次――你问我要十块二十块,我给你五十,但没有下次。我讲清楚,下次如果还是这事,别来联系我。喝酒喝茶可以,没钱压马路也可以,但别跟我借钱买粉。真朋友也理解的,他总是希望你好而不是希望你倒霉是吧?”

“家里还好吧?”

“我父母、我老婆都蛮高兴的。就是我儿子写篇作文,里面提到‘爸爸最爱干什么’,他写:‘爸爸最爱提着刀砍人,爸爸最爱吸烟’,也不知什么时候给他看到过……还好只看到我抽烟,不知道我吸毒。”

“单位里怎么样?”

“当然不知道。你也不能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歧视,谁不歧视?不要说艾滋病,就是吸毒的也被人看不起。像陈医生这样人毕竟少,跟她一起的小方不是一样看不起我们?在许多人眼里,我们就是怪物,所以喜欢跟陈医生联系就是这个道理,她不歧视你,至少把你看成跟她一样的,是人。”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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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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