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记者的荣光

2015-10-10 14:57:48
5.10.D
0人评论

直到连载快要结束了,我才有了回访的勇气。勇气来自周围朋友的反馈和鼓励,它们稍稍克服了对听到更多死亡消息的恐惧。

当年采访笔记上的许多小灵通号码都已失效,陈均医生家里的电话也变了,我在网上找到A市B区疾病控制中心的号码,拨通,一个说方言的女音告诉我陈医生现在的手机号。发条短信过去,很快收到:小李,你好!十分挂念你。

我们在电话里辨认彼此,然后,谈那些“海派”朋友2006年以来的情况――

胖妹郑秀群,2013年下半年死亡,她的丈夫游建忠差不多同一时候死于肺结核。他们的孩子,感染了艾滋病的游宇宙转到M市的奶奶手里,今年应该12岁了。他能正常上学吗?不知道。

胖妹的姐姐,那个穿着花睡衣在戒毒所里对我说“出去以后回乡下养鸭子种生姜”的郑秀凤,果然回乡务农去了,而且嫁了人,没有复吸的迹象。

冯红,那个脸上全是三角形、跟阿斌联档敲诈嫖客的女人,死于静脉注射时大动脉破裂;她那标枪一般的儿子,目前正在贩卖冰毒。

在A市乃至全国,冰毒已经取代海洛因成为新一代的毒药。陈均告诉我,在B区,年龄最小的“溜冰者”是14岁半(男孩)和17岁(女孩),而当年的“海派”们也与时俱进地吸收了冰毒,同时使用海洛因。因此死去的有漂亮的“19岁的二奶”沈瑜,那是2013年夏天的事,因为冰毒过量,她本来就不大好的心脏无法承受,走了,当时还惊动了刑侦大队;沈瑜的音乐老师男友结婚了。

阿琦也是这么死的,2014年某天,他注射海洛因又“溜冰”,心动过速死亡。他的女友谢燕随后贩毒被抓,在住处搜出的海洛因量比较大(那是阿琦留下的),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爱拿公文包、夹本《读者》的杜志军死于注射时大动脉爆裂,时间是2012或2013年。

爱看书的邵文安是2014年冬天走的,海洛因过量。

养狗的方毅自杀了,因为帮他贩毒的好友去世,据说对他打击太大,同时也因为断了经济来源,他了断了自己,用的是刀。

孝顺憨厚的刘建设和会唱川剧的林月现在还好好的在一起。林月最近一次检查HIV病毒载量为零,说明她与艾滋病感染者共同生活了将近十年,没有染上。

“师傅”谢长风和跳舞出身的朱莹也活得好好的,两口子天天去喝美沙酮。

“再不想跟警察打交道”的阿彭中断了美沙酮替代,没了行踪,据说在贩卖冰毒。没了行踪的还有传奇人物赵学斌。

晓玉、荣东荣强兄弟还活着,他们都是艾滋病感染者。

通过性传播途径染上艾滋病的在B区激增。2014年,新生100多位。目前这个区,编了号的艾滋病感染者已达600多人,2006年末我的采访告一段落时是200多人。陈均更忙了。

最后交待闹出刑事案件的一对:李杰和谭玺儿。2015年4月15日中午,李杰死在二弟刀下,地点就在海棠广场,随后,谭玺儿也被小叔子用刀砍成重伤,抢救无效死亡。我在网上搜到当时哄动一时的大新闻,看到李杰最后仰躺的瘦长身躯泊在鲜血里。二弟同时杀害的还有李杰最小的弟弟。起因是兄弟三人都在海棠广场摆放游乐设施,摊位相邻,互相压价争夺生意,导致口角;命案之前,兄弟三人曾在广场大打出手。4月16日,李家老二即被抓获,他也是吸毒者。

记者真是个适合风向星座的职业。如果有心,它可以在职业生涯里向你慷慨地展开许多维度,好比翻山越岭,推你攀登不同的高度,看相异的风景,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趋向成熟。

《祭毒》的时间空间发生在我精力还算充沛、喜欢到处乱跑的年纪,真要感谢与这片新大陆遭逢的机缘。当然,它是一个半成品――之前交待过,在做这个田野的同时,我有文化记者的份内活要做,也没考虑过发表,它因此不那么细致、考究,多有遗憾,比如叙事采用的最便利的全知视角,采访的深度离我的期望值尚有距离,还有那些生涩稚嫩的连接非虚构的虚构部分。如果全部推翻,重新结构、布局、营造,也许会精致一些。但我也听到相反的意见,有朋友说“放弃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以及,“好看就是好看,别管修辞”。这好看是材料与生俱来的,我没有什么贡献。

《祭毒》记下了一个类似于浮士德的故事:生前当及时享乐,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人类受制于各式各样的魔鬼因而灵魂变形由来已久,除了海洛因、冰毒,名利、贪欲、情欲都会使人上瘾――法语中,将性交时的激情称为“小死”,可见其危险。祭出这一条条因毒而死的生命,我心里实在有更大的哀伤:活在这样一个人间,每个人都会遇见魔鬼,脱毒是人类的事业。

我曾经对记者文字的意义产生过整体性的怀疑。一个切身的例子就是,当《中国制造》发表并在圈内产生较好反响的同时,干露露母女三人依然在不停的走穴、裸露,那些千篇一律令人不适的照片发在朋友圈总是被我看到(设置为不看之后症状稍微缓解)――在因社会分层而生的隔膜与无动于衷面前,文章的点击率像是个笑话。同样,我的海派朋友们读到《祭毒》的可能性也很小――这多少令人灰心。

媒体喜欢在推动现实改变中寻找存在感,越是立竿见影,职业感越强。然而放在更长程的时间里来考量,那些缓慢的、润物无声的启蒙,那些对世道人心走向的提醒或警示,较之于一时一事的微调或者修正,恐怕更需要、更值得媒体人去经营。哪怕,通过这些对当事人看起来并无影响的文字,另一群人能从日常生活的非理性(惯性)中超脱出一点点来,对世界、对他者有一种不谋面的遭遇和理解,能够动用理性,能够向善向美,能有一分钟出神,都是看不见的荣光。

第一个住在雅典的古希腊哲学家Anaxagoras因为首先说出“心灵(nous)和思想是世界的本原”而受后世赞美,因为他奠定了一个人类通向真理的基础。西人所谓求真理,中国人所谓求道,是我至今还以这份职业为荣的核心所在。别笑。

昨天的大新闻是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今天看到龙应台在Facebook上的文字,她们在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龙应台说,这个奖,除了鼓励了一个作家的勇敢和坚持,比较特别之处在于,纪实文学的类型――不是小说不是戏剧不是诗歌而作者“同时是记者、社会学者、心理学家兼牧师”――第一次得到如此高度的认可。

看到这段话时,丝线般的阳光正照在书桌上,满室都是桂花香。

《在海洛因祭坛上》人物列表

原标题为《祭毒》
网易“人间”版权所有,如需转载请联系 thelivings@163.com,否则将被追责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