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长什么样

2015-10-12 16:25:31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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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86年4月26日,凌晨1点23分58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切尔诺贝利核灾成为二十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 在此背景下,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了三年时间采访和这次核灾难有着直接和间接联系的人——消防士兵们,已故消防员的妻子,被迫逃离家园的人,医生,教师,历史学家,当地政府官员……将灾难带给人最真切经历和感受诉诸笔端,完成了这部珍贵的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口述史。

有几天早上,我们在菜园和院子里发现窒息的鼹鼠。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害怕,谁把它们闷死的?它们通常不会从地底爬出来,一定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把它们赶出来的。我对十字架发誓!

我的儿子从戈梅利打电话来问:“金龟子出来了吗?”

“没有,连蛆都没有,都躲起来了。”

“蚯蚓呢?”

“如果雨后可以找到蚯蚓,鸡会很开心,但是一条都没有。”

“这是第一个迹象,没有金龟子和蚯蚓就表示有强烈辐射。”

“辐射是什么?”

“妈妈,那是会害死人的东西。告诉奶奶你要离开,来和我们一起住。”

“但是我们的菜园还没种好。”

如果每个人都很聪明,又有谁是笨蛋?只不过是失火,火灾是暂时的,当时没有人害怕,他们不知道有原子。我对十字架发誓!我们住在核电厂旁,鸟儿飞三十公里,高速公路开四十公里。我们很满意,你可以买票进去,那里什么都有。就像莫斯科,商店贩售便宜的萨拉米香肠,肉一定买得到,什么都有。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我有时听收音机,他们老用辐射吓唬我们,但是我们的生活因为有了辐射变得更好。我发誓!你到处看看就知道,他们带来柳橙,三种萨拉米香肠,应有尽有,而且还带到村子里!我的孙儿去过世界各地,最小的刚从法国回来,拿破仑有一次就从那里发动攻击。他说:“奶奶,我看到凤梨!”他们带我的侄子到柏林看医生,那是希特勒开坦克来的地方。这是全新的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难道是辐射的错?

辐射长什么样?也许电影里有。你看过吗?是不是白色的?还是其他颜色?有人说辐射无色无味,也有人说黑得像土。但是辐射如果没有颜色,那不就像上帝?上帝无所不在,可是你看不到。他们吓唬我们!园子里苹果垂挂,树上长着叶子,田里有马铃薯。我不认为有切尔诺贝利,根本是他们编出来骗我们的。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一起离开,搬到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个月,邻居跑去跟他们说:“你们的牛把辐射传染给我的牛!我的牛倒在地上。”“它怎么传染的?”“透过空气,辐射和灰尘一样会飞。”就像神话!一堆神话。

真正的经过是:我的爷爷养了五个蜂箱,蜜蜂整整两天没出来,一只都没有,它们在蜂窝里等。我的爷爷不知道发生了爆炸,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大自然出问题了。”我们的邻居是老师,他说蜜蜂比我们敏锐,因为它们听得见。广播什么也没报,报纸什么消息也没有,但是蜜蜂知道,它们过了三天才出来。黄蜂─我们家的门廊上有一个黄蜂巢,没有人碰它,可是那天早上黄蜂都不见了,一直到六年后才出现。人怕辐射,动物也怕,鸟类和树木也一样,但是它们很安静,它们不说话。这对万物来说都是可怕的浩劫,不过科罗拉多甲虫还是像平常一样到处出没,狼吞虎咽地吃我们的马铃薯,吃到只剩叶子,它们习惯毒物,和人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每一家好像都有人死。河的另一头的那条街,所有女人都没有男人,男人都死光了。我们这条街只剩我的爷爷和另一个男人还活着。上帝为什么先带走男人?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世上如果只剩男人,没有我们女人,的确没什么好处。他们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拼命喝酒!这里的女人都很空虚,据说有三分之一的女人的生殖器官受损,无论老少都是,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生小孩。仔细想想,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像从来没发生。

我还能说什么?你总得活下去。

还有,以前我们自己做牛油、奶油、干酪和奶酪,还煮牛奶面团。城里的人吃这个吗?你把水倒进面粉里混合,再把面团撕成一块一块,放进沸水里煮,煮沸后倒一点牛奶。我的妈妈做给我看,她说:“孩子,你以后也会做,我也是跟妈妈学的。”我们喝桦树和枫树的汁液,在炉子上蒸豆子,做糖渍蔓越莓。打仗的时候我们四处搜集刺荨麻和藜草,我们没有死掉,还因为饥饿而变胖。那时森林里找得到浆果和香菇,现在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锅里煮的东西永远不会变,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你不能喝牛奶、吃豆子,他们不让你吃蘑菇和浆果,还叫我们把肉泡在水里三小时,煮马铃薯要把水倒掉两次。你不能和上帝作对,你得活下去。他们吓唬我们,说我们连水都不能喝。但是没有水怎么活?每个人身体里都有水,连石头都有。所以也许水是永恒的?所有生命都来自于水。你能问谁?没有人知道答案。人们向上帝祈祷,但是他们不会问他。你只能活下去。

口述者:安娜·彼得罗夫娜·巴达耶瓦,撤离区居民

背景

关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白俄罗斯百科全书》有如下描述:

“白俄罗斯没有核电厂。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北边是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东边是斯摩棱斯克核电厂,南边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都使用苏联设计的旧式石墨水冷型反应器。

对于一千万人口的小国白俄罗斯来说,核泄漏是国家级的灾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军队摧毁了白俄罗斯境内619座村庄,切尔诺贝利灾变则让该国失去四百八十五座村庄和居住地,其中的七十座永远埋在了地下。战争时,每四个白俄罗斯人中有一个人死亡;今天,每五个白俄罗斯人中就有一个住在受辐射污染的地区,总数为120万人,其中70万是儿童。辐射是白俄罗斯人口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受害最深的戈梅利和莫基列夫地区,死亡率比出生率高了20%。

这起灾变一共释放了5000万居里的放射核素到大气中,其中70%降落在白俄罗斯,该国有23%的领土遭到铯-137污染,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乌克兰则有4.8%的领土受污染,俄罗斯是0.5%。1800多万公顷耕地的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总共有2400公顷的土地无法耕作。白俄罗斯森林遍布,但是26%的林地以及普里皮亚季河、第聂伯河和索日河周围很大一部分湿地都遭受辐射污染,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导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和遗传突变的人口逐年增加。”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方祖芳(译有小说《跟踪雷普利》),郭成业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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