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人声

2015-10-14 18:16:37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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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躺在自己的病房里,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谈。他们用指节敲墙壁,叩叩,叩叩。医生解释说,每个人的身体对辐射的反应都不一样,一个人能忍受的,另一个也许不行。他们还测量病房墙壁的辐射量,包括右边、左边和楼下的病房,甚至撤离所有住在楼上和楼下的病人,一个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们一直说:“你拿锅子,拿盘子去啊,需要什么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鸡肉汤,因为当晚执勤的消防员有六个:巴舒克,克比诺克,堤特诺克,帕维克,堤斯古拉。(加上讲述人的丈夫为六人)我帮他们买牙膏、牙刷和肥皂,医院都没有提供,还帮他们买了小毛巾。

现在回想起来,朋友的反应让我很诧异。他们当然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即使传言都出现了,他们还是说:“需要什么尽管拿!他情况怎么样?他们还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

我当时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过我记得一位看门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边照顾他们。”

我一大早去市场买菜,然后就到朋友家熬汤,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说:“帮我买苹果汁。”我就带六罐半升的果汁过去,都是六人份!我赶到医院,在那里待到晚上,然后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还能撑多久?三天后,他们说我可以住进医院的员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里没有厨房,我怎么煮饭?”

“你不用煮了,他们没办法消化。”

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后,被废弃的旅馆(图/Toby Batchelor)

他开始变了,每一天都判若两人。灼伤开始在外表显露,他的嘴巴、舌头、脸颊,一开始是小伤口,后来愈变愈大。白色薄片一层层脱落……脸的颜色……他的身体……蓝色……红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忆!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以文字描述!甚至至今无法释怀。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时间思考,没时间哭泣。

我好爱他!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们才刚结婚,走在街上,他会抓着我的手把我转一圈,不停吻我,路人都对我们微笑。

那是收容严重辐射中毒的医院。十四天,一个人在十四天内死掉。

住进宿舍的第一天,他们测量我有没有辐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是“热”的,他们当场全部拿走,包括内衣裤,只留下钱。他们给了我一件医院的袍子作为交换——尺寸是五十六号,还有一双四十三号的拖鞋。他们说衣服也许会还我,也许不会,因为那些衣服很可能“洗不干净”。我穿着袍子去看他,他吓一跳,说:“女人,你是怎么回事?”

我还是想办法帮他熬汤,我用玻璃罐煮水,放进很小块的鸡肉。后来忘了是清洁妇还是守卫给了我锅子,也有人给我砧板,让我切香芹。我不能穿医院的袍子去市场,所以他们替我带蔬菜。可是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他没法喝东西,连生鸡蛋都吞不下去。不过我还是想让他吃点好的,好像那还是有差别似的。

我跑到邮局说:“小姐,我要打电话给在伊凡诺·福兰克夫斯克的父母。立刻!我先生快死了。”

她们立刻明白我从哪里来,知道我先生是什么人,马上帮我接通了电话。我的父亲、妹妹和弟弟帮我带了行李和钱,当天就飞到莫斯科。那天是五月九日,他过去常对我说:“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到了胜利纪念日,会放烟火,真希望你能看到。”

我坐在病房里,他睁开眼睛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晚上九点。”

“打开窗户!他们要放烟火了!”

我打开窗户。我们在八楼,整座城市都映入我们的眼帘!一束火花在空中绽放。

“你看!”我说。

“我说过我会带你来莫斯科,而且逢年过节都会送你花。”

他从枕头下拿出三朵他拜托护士帮忙买的康乃馨。

我跑过去吻他:“我好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他开始咆哮:“医生是怎么说的?不能抱我和亲我!”

他们不让我抱他,可是我……我扶他坐起,帮他铺床,放温度计,拿餐盘,整晚待在他身边。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连忙抓住窗台,还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间。一名经过的医生扶住我的手臂,接着突然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没有,没有!”我好怕有人听到。

“不要说谎。”他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办公室。“你为什么骗我?”她问。

“我没办法,如果告诉你实情,你会叫我回家。那是神圣的谎言!”

“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一辈子感激安格林娜·维西里那·古斯克瓦。一辈子!其他人的妻子也来了,但是她们不能进医院,只有他们的母亲和我在一起。

沃洛佳·帕维克的妈妈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换。”

负责骨髓移植手术的美国人盖尔医生安慰我:“有一点希望,虽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线生机,因为他们都还年轻力壮!”

他们通知他所有的亲戚,他的两个姐妹从白俄罗斯过来,在列宁格勒当兵的弟弟也来了。年纪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岁,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适的。(沉默)我现在可以讲这件事,之前没办法,我十年没讲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们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时断然拒绝,他说:“我宁可死掉。她那么小,不要碰她。”

他的姐姐柳达当时二十八岁,是护士,很了解移植骨髓的过程,但是她愿意移植,她说:“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透过手术室的大窗观看手术过程。他们躺在并排的手术台上,手术一共历时两小时。结束之后,柳达看起来比他还虚弱。他们在她胸前刺了十八个洞,麻药几乎退不掉。她从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现在却体弱多病,一直没结婚。我在他们的病房间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里,没有人可以进去。

他们有特殊仪器,不用进入帷幕就可以帮他注射或放置导管。帷幕用魔术贴粘着,我把帷幕推到旁边,走到里面,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他的情况变得很糟,我一秒钟都离不开他。他一直问:“露德米拉,你在哪里?小露!”一直问。

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员都由士兵照顾,勤务工因为没有防护衣物,所以拒绝照顾他们。那些士兵端卫生器皿,擦地,换床单,什么都做。他们从哪里找来那些士兵?我们没问。但是他……他……我每天都听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诺克死了。”死了,死了,就像大锤敲在我的脑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随着血液和黏液。手臂和双腿的皮肤开始龟裂,全身长疮。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一簇头发留在枕头上。我开玩笑说:“这样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

不久他们的头发都被剃光,我亲手替他剃,因为我想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他身边,我一刻也闲不下来。(沉默许久)

我弟弟来了,他很害怕地说:“我不让你再进去!”

但是我父亲对我弟弟说:“你以为你能阻止她吗?她不是从窗户,就是从逃生口爬进去!”

我回到医院,看到床边桌上摆了一颗橙子,很大,粉红色的。他微笑着说:“我的礼物,拿去吧。”

护士在帷幕外对我比手势说不能吃。已经摆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了,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连碰都不该碰。

“吃啊,”他说,“你喜欢吃橙子。”

我拿起那颗橙子,他闭上眼——他们一直替他注射,让他入睡。护士惊恐地看着我。而我呢,我只希望尽可能让他不想到死亡,不去管他会不会死得很惨,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记得当时有人说:“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爱的人了,而是有强烈辐射、严重辐射中毒的人。你如果没有自杀倾向,就理智一点。”

我发狂似的说:“但是我爱他!我爱他!”

他睡觉时,我轻声说:“我爱你!”走在医院中庭:“我爱你。”端着托盘:“我爱你。”我记得在家的时候,他晚上都要牵我的手才睡得着。他习惯一整夜握着我的手睡觉,所以在医院里我也牵着他的手不放。

有一天晚上,万籁俱寂,四周只剩下我们。他专注地看着我,突然说:“我好想看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他好不好。”

“我们要替他取什么名字?”

“你自己决定。”

“为什么我自己决定?我们有两个人。”

“这样的话,如果是男孩,就叫瓦西里;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他……只有他。我就像瞎了眼一样!甚至感觉不到心脏下面小小的心跳,尽管那时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我以为宝宝在我身体里很安全。

医生不知道我晚上在生物室陪他,是护士让我进去的。起初他们求我:“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这样?他已经不是人了,是核子反应器,你只会和他一起毁灭。”

但我像小狗一样在他们身旁打转,到门口站好几个小时,不断恳求,最后他们说:“好吧!不管你了!你不正常!”

早上八点,医生开始巡房前,护士会在帷幕外喊:“快跑!”我就去宿舍待一个小时。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我有通行证。我的小腿肿胀,变成蓝色,我实在累坏了。

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帮他拍照,没有穿任何衣服,赤裸裸的,只盖一小片薄布。我每天替他换那片布,上面都是血。我把他抬起来,他的皮肤粘在我手上。我告诉他:“亲爱的,帮我一下,你自己用手臂或手肘尽可能撑着,我帮你理顺床单,把皱的地方弄平。”

床单只要稍微打结,他的身上就会出现伤口。我把指甲剪得短到流血,才不会不小心割伤他。没有护士接近他,他需要什么都会叫我。

他们替他拍照,说是为了科学。我放声大叫,把他们推走!捶打他们!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他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的爱,真希望可以永远不让他们接近他。

我离开房间,走向走廊的沙发,因为我没看到他们。

我告诉值班护士:“他要死了。”

她对我说:“不然呢?他接受了一千六百伦琴的辐射。四百伦琴就会置人于死地,你等于坐在核子反应炉旁边。”

都是我的……我的爱。他们都死掉之后,医院进行“大整修”,刮掉墙壁,挖开地板。

到最后……我只记得零星的片段。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他身旁的小椅子上。晚上八点钟,我跟他说:“我去散个步。”他睁开眼睛又闭上,表示他听到了。

我走到宿舍,躺在地板上,我没办法躺在床上,全身都好痛。

清洁妇敲我的门说:“快去找他!他像发疯一样一直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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