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人声

2015-10-14 18:16:37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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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唐雅·克比诺克拜托我:“陪我去墓园,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去。”

维佳·克比诺克和沃洛佳·帕维克要下葬了,他们是我和瓦西里的朋友,我们和他们两家很要好。爆炸前一天,大家在消防局合拍了一张照片,我们的丈夫都好英俊!好开心!那是另一种生活的最后一天。我们都好快乐!

我从墓园回来后,马上打电话到护理站问:“他怎么样?”

“他十五分钟前死了。”

什么?我整晚都待在那里,只离开三个小时!

我对着窗户大叫:“为什么?为什么?”我朝天空大喊,整栋楼都听得到,但是没有人敢过来。然后我想:我要再看他一眼!我跑下楼,看到他还在生物室,他们还没把他带走。

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露德米拉!小露!”护士告诉他:“她只离开一下子,马上回来。”他叹了口气,安静下来。我后来再也没有离开他,一路陪他到墓地。虽然我记得的不是坟墓,是那只大塑料袋。

他们在太平间问我:“想不想看我们替他穿什么衣服?”

当然想!他们替他穿制服,戴消防帽,可是没法穿鞋,因为他的脚太肿了。他们也必须把衣服割开,因为没有完整的身体可以穿,全身都是……伤口。

在医院的最后两天——我抬起他的手臂,感觉骨头晃来晃去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他的肺和肝的碎片都从嘴里跑出来,他被自己的内脏呛到。我用绷带包着手,伸进他的嘴里,拿出那些东西。我没办法讲这些事,没办法用文字描写,觉得好难熬。都是我的回忆,我的爱。

他们找不到他可以穿的鞋子,只好让他光着脚下葬。他们当着我的面,把穿着制服的瓦西里放进玻璃纸袋,再把袋口绑紧,放入木棺,然后又用另一层袋子包住木棺。玻璃纸袋是透明的,厚得像桌布,最后他们把所有东西塞进锌制棺材里,只有帽子放不进去。

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来了,他们在莫斯科买了黑色手帕。特别委员会召见我们,他们的说辞都一样:“我们不可能交出你丈夫或你儿子的遗体,他们都有强烈辐射,要用特别的方式——密封的锌制棺材,上面盖水泥砖——安葬在莫斯科公墓,所以你们要签这份文件。”

如果有人抗议,说想把棺木带回家,他们会说,死者是英雄,不再属于他们家了,他们是国家的英雄,属于国家。

几个军人和我们坐上灵车,包括一名上校和他的手下,他们遵照指令行事。我们在莫斯科环城公路绕了两三个小时,又回到莫斯科,他们说:“现在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墓园,墓园被外国记者包围了,再等一下。”

两家父母都没有说话,妈妈手里拿着黑色手帕。我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他们为什么要躲躲藏藏?我的丈夫是什么?杀人犯?罪犯?我们要埋葬什么人?”

妈妈摸摸我的头说:“女儿,安静,安静。”

上校说:“我们进墓园吧,妻子歇斯底里了。”

我们到了墓园,那些士兵负责抬棺木和包围、护送我们,只有我们可以进去。他们不到一分钟就用土盖好棺木,上校在旁边大喊:“快一点!快一点!”他们甚至不让我拥抱棺木。接着我们就被送上巴士,整个过程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们马上帮我们买好回程机票,第二天就出发。从头到尾都有便衣军人跟着我们,不让我们离开宿舍购买旅途要吃的食物,也不让我们,尤其是我,和别人交谈,好像我当时有办法说话一样,其实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离开时,值班女工清点物品,她当着我们的面,叠好毛巾和床单,放进聚乙烯袋,很可能准备拿去烧掉。我们支付宿舍费用。十四个晚上,那是治疗辐射中毒的医院,十四个晚上,一个人在十四天内死掉。

回家后,我一走进屋子就跌到床上,整整睡了三天。救护车来了,医生说:“她会醒的,只是睡了一场可怕的觉。”

我当年二十三岁。

我记得,我梦到死去的奶奶穿着下葬时的衣服来找我,我看到她在装饰新年树,便问:“奶奶,为什么我们有新年树?现在是夏天。”

她说:“因为你的瓦西里马上要来找我。”

他在森林里长大,我记得那场梦——瓦西里穿着白袍,呼唤着娜塔莎——我们还未出世的女儿。在梦里她已经长大了,瓦西里把她抛向天空,两人笑成一团。我看着他们,想到:幸福真的好简单。我在梦里和他们在水边一直走。他很可能是叫我不要悲伤,这是他从天上给我的暗示。(沉默许久)

两个月后我去莫斯科,从火车站直奔他身边!我在墓园里对他说话时,突然开始阵痛,他们替我叫救护车。帮我接生的就是安格林娜·维西里那·古斯克瓦。她之前就告诉我:“你要来这里生小孩。”离预产期还有两个礼拜。

他们把她抱来给我看——是女孩。我唤她:“小娜塔莎,爸爸替你取的名字。”

她看起来很健康,四肢健全,但是她有肝硬化,肝脏有二十八伦琴的辐射,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四小时后,他们告诉我她死了,又是同一套说辞:“我们不会把她交给你。”

不把她交给我是什么意思?是我不把她交给你们!你们要拿她去研究。我恨你们的科学!我恨科学!(沉默)

我一直讲错话……我中风后不该大叫的,也不应该哭,所以我才一直说错话。但是我要讲一件没人知道的事——他们带来一只小木盒,告诉我:“她在里面。”

我看了看,她被火化了,变成骨灰。我哭着要求:“把她放在他的脚边。”

墓园里没有娜塔莎·伊格纳坚科的墓碑,只有他的名字。她还没有名字,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灵魂,我埋葬在那里的是一个灵魂。

我每次都带两束花去,一束给他,另一束摆在角落的是给她的。我跪在地上,绕着坟墓爬,一定用跪的。(开始语无伦次)我杀了她……我……她……救了,我的小女儿救了我,她吸收了所有辐射,就像避雷针。她那么小,好小。(她呼吸困难)她救了……可是我好爱他们,因为……因为你不能用爱杀人,对不对?那么浓烈的爱!为什么爱情和死亡会并存,谁能解释给我听?我跪在地上,绕着坟墓爬……(她沉默了很久)

他们给我一间基辅的公寓,在一栋大楼里,所有核电厂的人都被安置在那里。公寓很大,有两间房,是瓦西里和我梦寐以求的那种,可是我住在里面都快疯掉了!

我再婚之后,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我的先生,一切真相——我有一个很爱的人,我一辈子爱他。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我们虽然见面,但是我从来没有邀请他到我家,因为那是瓦西里的家。

我在糖果店上班,一边做蛋糕一边流眼泪,我没有哭,眼泪却一直流。

我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叫安德烈,小安德烈。

我的朋友阻止我:“你不能生小孩。”

医生恐吓我:“你的身体无法承受。”

后来他们说,他会少一只手,说仪器显示他没有右手臂。

“那又怎样?”我心想,“我可以教他用左手写字。”

可是他出生时完好无缺,是个漂亮的男孩,学业成绩优异。现在我有一个让我可以活下去和呼吸的人了,他是我的希望。他什么事都懂,他问我:“妈妈,如果我去奶奶家两天,你能呼吸吗?”

不能!我生怕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他。

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走,我突然跌到地上。那是我第一次中风,就在大街上。

“妈妈,你要喝水吗?”

“不用,你只要站在我旁边不要乱跑就行。”

我抓住他的手臂,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我被送到医院。我抓他抓得太用力,医生几乎无法把我拉开,他的手臂瘀青了好久。现在我们出门,他会说:“妈妈,不要抓我的胳膊,我不会乱跑。”

他也生病了,两个礼拜在学校,两个礼拜待在家里看医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这里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整条街都是,这里就叫切尔诺贝利区。

那些人一辈子都在核电厂工作,当中不少人还会去那里打工,现在没有人住那里了,都是以兼差的方式工作。那些人体弱多病,却没有离开工作岗位,他们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反应炉关闭了,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着后永远醒不过来;带花给护士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个接一个死掉,但是没有人来问我们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想听和死亡或恐惧有关的事。

但是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爱情,关于我的爱……

口述者:露德米拉•伊格纳坚科
已故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的遗孀

背景

关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白俄罗斯百科全书》有如下描述:

“白俄罗斯没有核电厂。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北边是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东边是斯摩棱斯克核电厂,南边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都使用苏联设计的旧式石墨水冷型反应器。

对于一千万人口的小国白俄罗斯来说,核泄漏是国家级的灾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军队摧毁了白俄罗斯境内619座村庄,切尔诺贝利灾变则让该国失去四百八十五座村庄和居住地,其中的七十座永远埋在了地下。战争时,每四个白俄罗斯人中有一个人死亡;今天,每五个白俄罗斯人中就有一个住在受辐射污染的地区,总数为120万人,其中70万是儿童。辐射是白俄罗斯人口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受害最深的戈梅利和莫基列夫地区,死亡率比出生率高了20%。

这起灾变一共释放了5000万居里的放射核素到大气中,其中70%降落在白俄罗斯,该国有23%的领土遭到铯-137污染,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乌克兰则有4.8%的领土受污染,俄罗斯是0.5%。1800多万公顷耕地的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总共有2400公顷的土地无法耕作。白俄罗斯森林遍布,但是26%的林地以及普里皮亚季河、第聂伯河和索日河周围很大一部分湿地都遭受辐射污染,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导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和遗传突变的人口逐年增加。”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方祖芳(译有小说《跟踪雷普利》),郭成业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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