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合唱团

2015-10-15 15:32:30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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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感恩帮我的人啊/ 使我感受善良/

感恩伤害我的人/ 让我学会坚强/

“笑一笑!”宁老师手上弹着电子琴,抬起头,在两句合唱的间歇提示着大家。

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

感恩的世界有我有你/ 有我有你/

“看我!”老师举起一只手做抬升状,示意大家提气、合声,给这首《感恩》收尾。

有我—有—你——

“好!”最后一个音唱罢,60岁的杨秋国高声叫道。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轻松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散开。有人接话说:自己喊好啊?宁老师答:“只要咱自己唱高兴了就好。”

7月15日,周三下午,歌声和笑声起落在西城区阜外东社区的一间活动室里。来自煤矿文工团的女歌唱演员宁峰坐在电子琴前,情绪饱满。“绽开笑容”、“张开嘴巴”、“屁股往前坐”……宁峰不停地鼓励、逗趣,她给这个合唱团体所注入的活力和希望,堪比《修女也疯狂》中的女歌手迪劳丽丝、《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马修老师——所不同的是,她并非这个合唱团故事的主角。

坐在宁峰对面的,是23位相互熟识的中老年人。这个业余合唱团正在进行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活动,一切都温暖而轻快,并无特殊之处,直到其中的一位成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收起了此前活动室里最后的零星几声笑。

这个中年女人将挡在脸前的歌谱放下,露出妆容精致但看起来处在崩溃边缘的脸。她指着一个在场媒体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声音略颤道:“我跟周围的人都说的是,我的孩子出国了。我不愿意(被曝光)让大家知道我没孩子。”

女同伴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慨叹声,纷纷劝慰;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杨秋国则突然黯淡下来,对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故事背景默不作声;宁峰赶快招呼着这位“卢姐”坐到摄像机视野的盲区去,但对方坚持表示要先行离开。她走向活动室的的门,脸上极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用!不照不就得了。”一位女成员劝解的话音刚落,卢已经带上了门,将媒体记者和气氛骤变的合唱团关在了身后。

沉默。片刻后宁峰低声问:“没‘走出来’呢?”

其他22位“失独”父母面面相觑。

2

两个小时的歌声和笑声散去之后,这些成员将离开这间活动室,回到他们各自失去了独生子女的家中。“卢姐”的出走提醒着他们,即使是群聚时的快乐,也松散、易碎,不堪现实一击。

热心的大姐“班长”说,她自从2013年10月份合唱团成立时起,没落下过一次活动,因为它“给大伙儿一种高兴的心情,有助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但另一位年轻些的“小苏”忧心忡忡地说,快乐只是一种慰藉,“它能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痛苦吗?不能。”

他们生于上世纪40年代末到60年代,结婚生子时已是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全面推行的时期,所以只育有一子;然而随着他们的子女不幸因病因故离世,这些步入中老年、失去生育能力的父母面临着无后终老的前景。社会上称他们为“失独者”,他们称自己的群体为“圈子”。

此时这个叫做“爱心合唱团”的小圈子里,人们都收起了方才的笑容,包括最爱说笑的杨秋国。“卢姐”的做法和他自己家的情况一样——杨家的独子因病去世一年多以来,杨秋国的爱人始终对外称儿子“出国了”。被问起具体情况时,就把外甥女、侄子的情况拿出来改编讲给别人。

合唱活动还得继续。

“来,咱们唱歌。”宁峰照例帮大家调整情绪,“是不是又到了‘每周一歌(哥)的时间啦?’”她笑问。众人在她带领下,鼓着掌齐声起哄:“周哥!周哥!周哥!”

哄笑声中,从杨秋国的右手边站起来一位微笑的老者。生于1949年的周文瑞已脱去了多半头发,他待人温和有礼,声音轻而醇厚,是合唱团的男领唱。老周年轻时一直是厂子里的文艺骨干,退休后也在各个业余合唱队里串场。但直到2013年10月被老伴王淳玲拉到这里之前,他都不知道唱歌还有这样的“疗效”。

“到哪个团,都不像这个团。我不爱说话,到了哪儿都只是唱,唱完了就走。一到这个地方,哎哟,就觉得唱歌是次要的,欢乐是主要的。”周文瑞说,“所以总念叨着星期三,想着要去合唱团。”

王淳玲坐在合唱团的左侧一角微笑,她的丈夫在这个团里不断改变,唱歌时慢慢能够抬起头了,可以倾听同伴的故事了,还能与他人倾诉自己的丧女之痛了。

在宁峰的电子琴伴奏下,老周和另一位女领唱站到台前,大方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雄浑磅礴。场子重新热了起来,“爱心合唱团”重又变得欢笑晏晏。

3

合唱又开始了。

大家全体起立唱起了《长征组歌》。唱到一段急行军般的“战士双脚走天下”时,他们投入地随节奏摆动着身体,方才抱怨“快乐只是慰藉不能解决痛苦”的小苏,是摆得最厉害的几个人之一;卢姐也回来了。

“调虎离山”。杨秋国站在最后一排,声如洪钟。对他来说,合唱团里的两个小时,就是把游走在身边的猛虎暂时调开的须臾片刻。“回到家你看吧,一个个儿都是蔫头耷脑儿的。开心是在人前的,难受是自己的。”老杨说,“这种伤害,会跟你一生。你抚不平。”

收起玩笑的杨秋国,眼神凌厉。在奔波着给儿子看病的13年里,皱纹深深刻入他的脸庞。他的独子1983年出生,在高考前夕罹患绝症,耗去了280余万元治疗费后,在不到31岁生日时去世。他说,眼看着儿子一点点离去而无能为力,这经历更加煎熬人心。

与此同时,他还要在爱人面前“撑住了”。杨秋国说,好多家庭出了事以后夫妻就分手了,因为原来的纽带没了;很多人去找年轻的再婚,因为“不能无后”。“有多少个失独家庭,就意味着有多少条血脉消亡。残酷啊!我们什么文化?你无后,你不孝。”

在我国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统计中,中国15岁至30岁的独生子女总人数约有1.9亿人;与此同时,这一年龄段的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四——据此统计,我国每年新增有7.6万个“失独”家庭,50岁以上“失独”群体日益庞大,全国的“失独”家庭数量,已超百万。

合唱团里夫妻成双出现的,是少数。周文瑞和王淳玲总是各骑着自行车并肩出行,在家时,他们以“小王”和“周”礼敬相称。

在位于西安门大街某条胡同的狭窄平房里,另有一只11岁的迷你杜宾犬往来穿梭在夫妇二人之间。某次集体出游前,宁峰这样动员王淳玲:“去吧!你带着狗,和周哥,你们一家三口住一间!”

周家原本的第三口,是夫妇俩生于1977年的独女。她在约18年前的一天出门后意外失踪。时间久了,老夫妻的伤痛被“磨得淡了”。“得有十年(走出来)。”周文瑞轻轻地说,“那时候我姐劝我,说你们老这样啊,不好,也得为自己今后做打算。可我只要看见稍微像(女儿)一点的人,‘真像哎’,马上能勾起联想来。”

周会唱歌,能弹吉他,曾是各项体育健将;王弹钢琴,对摄影、录音、计算机技术的研究更是不输年轻人。自从女儿走后,他们开始找很多方法来“分(散)一下”,参加合唱团是主要方式之一。

夫妻二人回忆起女儿来,总称“小孩儿”。

“小孩儿特聪明。拉小提琴,幼儿园就能上台演出。年底参加我们单位的文艺汇演,才四五岁。”王淳玲说。

“跟一个老师学完又考到少年宫里,后来在里面学。”老周补充。

“可能还能找着录像……”王淳玲眼泛泪光。

“行了行了。”老周打断了老伴。

“要是愿意找,能找到小孩拉小提琴的录像。觉得伤心,不想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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