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宋庆龄和烤鸭

2015-10-16 15:45:44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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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胜利后我两次访问中国。第一次是在一九五一年,这一年碰巧由我和别人一起,承担把列宁和平奖授予宋庆龄女士——孙逸仙的遗孀——的使命。

她获得那枚金质奖章是中国当时的副总理兼作家郭沫若提议的。此外,郭沫若和阿拉贡一同是评奖委员会的副主席。安娜·西格斯、电影工作者亚历山德罗夫、爱伦堡、我,还有一些我已记不得的人,都是这个国际评委会的成员。我和阿拉贡、爱伦堡结成一个秘密联盟,通过这个联盟,我们争取以后几年要把这个奖授予毕加索、贝尔托尔特·布莱希特和拉斐尔·阿尔韦蒂。当然,这是不容易的。我们乘坐横贯西伯利亚的火车前往中国。踏进这趟传奇式的列车,就像登上一艘在大海上驶往无边而神秘空间的轮船。从车窗望去,我周围遍地都是金黄色的。在西伯利亚的仲秋季节,举目所见全是布满花瓣似的黄叶的银色白桦树;继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冻原或者西伯利亚针叶林带。不时出现新城市的车站。我同爱伦堡下车去舒展一下麻木的肢体。车站上,农民们带着包袱和手提箱,挤在候车室里等火车。

我们几乎来不及到这些小城去走走。这些城市都很相似,都有一尊斯大林的水泥塑像;塑像有些涂成银色,有些涂成金色。我们见到的几十尊塑像都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我不知道是银色的还是金色的更难看。回到火车上,爱伦堡在整整一周时间里,用他那充满怀疑色彩的妙趣横生的谈话使我开心。尽管爱伦堡是个非常爱国的苏联人,他还是面带笑意轻蔑地向我谈论了那个时代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爱伦堡曾经跟随红军到过柏林。毫无疑问,他是有史以来所有战地记者中最出色的一位。红军战士非常喜欢这位孤僻的怪人。前不久在莫斯科,他给我看过战士们从德国的废墟里挖出来送给他的两件礼物:比利时军械师为拿破仑·波拿巴制造的一支步枪和一六五○年法国印制的龙萨著作的微型两卷本;这两册小书有烤焦的地方,有雨和血留下的污痕。

爱伦堡把拿破仑的那支漂亮的步枪赠给了法国博物馆。他摩挲着装饰加工过的枪管和擦得发亮的枪托对我说:“我要它有什么用?”至于那两卷龙萨的小书,他毫不含糊地给自己留下了。爱伦堡是个非常热爱法国的人。在火车上,他对我朗诵了一首秘密的诗。那是一首歌唱法国的短诗,他在诗中像是对他爱恋的女子倾吐衷肠。

我之所以称这首诗为“秘密的”,是因为在当时的俄罗斯,世界主义是受谴责的。报刊上经常刊载蒙昧主义拥护者的检举材料。所有的现代艺术,他们都认为是世界主义的。有的作家或画家受到这种谴责,马上名誉扫地并被人遗忘。所以,必须把爱伦堡这首热爱法国的诗中所表达的柔情,像一朵秘密的花儿那样保护起来。

爱伦堡向我展示的许多东西,不久就在斯大林的黑夜里无可弥补地绝迹了,我宁愿把这种消失归于持不同意见的、爱反驳的个性。

爱伦堡长着一绺绺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皱纹很深,牙齿上有烟碱沉积,灰眼睛冷冰冰的,带着忧郁的微笑,在我看来他是个年迈的怀疑论者和十分绝望的人。我对伟大的革命刚刚有所了解,还没有看清某些不幸的细节。我对当时普遍的低级趣味,对那些涂成金色和银色的塑像,几乎没有什么异议。时间将证明我是错的,不过我认为,连爱伦堡也不能充分了解这场悲剧的深广程度。其严重性将由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向大家揭示出来。

在穿越西伯利亚的那些日子里,一早一晚都听得见爱伦堡在使劲敲打字机机键的声音。他在火车上完成了《第九个浪头》,这是他发表《解冻》之前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至于我,仅仅偶尔写下了《船长的诗》中的几首,这是我为玛蒂尔德写的情诗,后来以佚名方式发表于那不勒斯。

我们在伊尔库茨克下火车。在乘飞机前往蒙古之前,我们游览了著名的贝加尔湖,它位于西伯利亚边界,在沙皇时代被称为通向自由之门。囚徒和流放者所思所梦都是前往那个湖,它是独一无二可供逃生的通道。如今在歌唱古老的民谣时,俄国人低沉的声音还在一再呼喊:“贝加尔湖!贝加尔湖!”

湖泊研究所邀请我们吃午餐。学者们向我们透露了他们的科学秘密。那个湖——乌拉尔山脉的儿子和眼睛——的深度,从来无法确定。在两千米深处可以采集到一些奇特的鱼—从它黑夜般的深渊里捕获的盲鱼。我当即胃口大开,问科学家们我可不可以在吃饭时品尝几条这种奇特的鱼。我是世界上品尝过深渊生长的鱼并佐以上好的西伯利亚伏特加酒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我们从此地飞往蒙古。那块月球般荒凉的疆土在我脑海里留下模糊的回忆,当那里建立起第一批印刷厂和大学的时候,那里的居民仍然过着游牧生活。乌兰巴托周围尽是无边无际的贫瘠土地,很像我们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只有骆驼群会打破它的孤寂,却使这孤寂显得更加古老。对了,我用精致得令人惊叹不已的银杯品尝过蒙古人酿造的威士忌酒。每个国家的人民都尽其所能地酿酒。这种威士忌酒是用发酵的骆驼奶酿造的。每次想起它的味道,我仍会浑身打战。不过,在乌兰巴托度过的时光何等美好!对于生活在美丽名字中的我,更是如此。生活在它们中间,如同生活在它们为我构筑的梦幻般的华厦中。我曾在新加坡的名字中,在撒马尔罕的名字中度过这样的时光,吟味着每一个音节。我希望,我死后能埋葬在一个名字里,埋葬在某个精心挑选的响亮的名字里,这样它的音节便能在我海边的骨骼上方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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