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合唱曲

2015-10-26 17:07:42
5.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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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那里领取装备,队长告诉我们:“只是一起意外,很久以前发生的,已经过了三个月,不会有危险。”“很好,”士官长说,“只要记得饭前洗手。”

我负责测量辐射。天一黑就有人开车来,停在我们的小岗哨旁,给我们钱、香烟、伏特加,要我们让他们进去翻找被没收的物品。他们把背包塞满,带去哪里?也许是基辅或明斯克的二手市场。我们把剩下的东西埋到沟渠里,连同衣裙、靴子、椅子、口琴、缝纫机,埋到我们称为“公墓”的地方。

回家后我去跳舞,遇到喜欢的女孩,我说:“我们交往吧。”

“有什么用?你是切尔诺贝利人了,我不敢和你生小孩。”

我有我自己的回忆。在那里,我的正式职务是驻卫警察队指挥官——世界末日指挥官(笑),没错,就这样写下来。

我记得我拦过一辆从普利彼特开来的汽车,那座城市已经疏散完毕,空无一人。我说:“请出示文件。”他们没有文件。后座盖了一张帆布,我们拉起来看,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藏了二十组茶具、一个壁橱、一把扶手椅、一台电视、几张地毯和几辆自行车。

所以我开了一张单子。

我记得发狂的猪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跑来跑去,集体农场的办公室和党部会所贴着褪色的海报:“我们提供祖国面包!”“苏联工人万岁!”“人民的成就永垂不朽。”

我记得荒芜的公墓有裂开的墓碑,上面刻着:博洛金队长,高级陆军中尉。另外还有长柱上刻着二等兵的姓名,排列起来像诗一样,周围长满牛蒡、刺荨麻和藜草。

我记得一座被精心照顾的菜园,主人走出房子,看到我们。

“年轻人,不要嚷嚷,我们的表格已经交出去了——春天就离开。”

“那你为什么翻菜园的土?”

“可是那是秋天的工作。”

我了解,但是我得开一张单子……

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后,被废弃的商铺(图/Toby Batchelor)

我的老婆带着孩子离开。那个贱人!不过我不会像万尼亚·科托夫一样上吊自杀,也不会从七楼窗户跳出去。那个贱人!我从那里带回装满钱的皮箱时,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买了一辆车,那个贱人跟我住得很高兴,她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唱起歌来)

“一千伽马辐射线,阻挡不了俄国男人的小弟弟快乐一天……”

很棒的歌,从那里听来的。想不想听一个笑话?一个人去过反应炉之后回家,他的妻子问医生:“我该怎么做?”“你要把他洗干净,拥抱他一下,然后停止使用他。”

那个贱人!她怕我,她把孩子带走了。(突然变得严肃)我负责开车接送在反应炉附近工作的军人,我和其他人一样,脖子上都挂了一具辐射探测仪。值勤结束后,我把他们载到第一部门,也就是机密部门。他们在那里检视探测仪上的数字,在我们的卡片上写一些东西,但我们接收到多少剂量是军事机密,那些混账!

一段时间过后,他们突然说:“好了,你不能再接收更多辐射。”他们只告诉你这么点医疗信息,连离开时他们都不说我一共接收了多少辐射。混账!现在他们在争权夺利,搞内阁组合,办选举。你想听另一个笑话吗?切尔诺贝利事故后你什么都可以吃,不过你得用铅把自己的排泄物埋起来。

我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医生如何诊断?他们到现在还在藏着,不然就是老早就销毁了,因为那些文件太机密。我们如何帮助医生?如果我有证书,证明在那里接收到多少剂量,我就可以拿给那个贱人看,让她知道我们什么都熬得过去,我们可以结婚生子。切尔诺贝利清理人祷告:“上帝啊,既然你让我不行,能不能也让我不想要?”妈的,你们都去死好了!

他们叫我们签保密合约,所以我什么也没说。退伍后我马上成了二级伤残人士。我当时二十二岁,接收到不少辐射。我们从反应炉搬出一桶桶石墨,那里的辐射是一万伦琴。我们用普通的铲子挖,值勤一个班次要换三十个面罩——我们称那是“嘴套”。我们也负责灌石棺,那是资深操作员瓦列里·格旦霍克的大坟墓,爆炸时他当场就被困在残骸里,好像二十世纪的金字塔。我们还剩三个月。每天工作结束,他们甚至没给我们更换的衣物,就让我们穿着在反应炉穿的裤子和靴子走来走去,直到我们被送回家。

即使他们准许我讲话,我要跟什么人讲?我在工厂工作,老板说:“不许再生病,不然我们要裁掉你。”

后来他们真的把我裁掉了。我去找厂长说:“你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去过切尔诺贝利,我救了你们,保护你们!”

他说:“我们又没派你去。”

我半夜醒来,听到妈妈说:“儿子,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没睡觉,只是睁着眼躺在那里,连灯都没关。”

我不说话,因为没有人用我可以回答的方式或用我的语言跟我说话,没有人明白我从什么样的地方回来,而且我什么也不能讲。

我现在不怕死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我的一个朋友临终前肿得像水桶。我的邻居去那里开起重机,他变得像黑炭一样黑,整个人缩水,只好穿童装。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死,只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是我想在死亡来临时感受它,就像脑袋挨一颗子弹。我也去过阿富汗,那里比较简单,他们直接开枪把你射死。

我从报纸上剪了一篇关于当晚在核电厂值班的操作员列昂尼德·塔普托诺夫的报道。爆炸前几分钟,他按下红色紧急按钮,可是无济于事。他们把他带到莫斯科的医院,医生说:“我们需要另一个身体才能治疗他。”他全身上下只有背上一个小点没有辐射。他们把他埋在迈汀斯卡亚的公墓,和其他人一样,先用金属薄片把棺材隔绝起来,再倒半米混凝土,加上铅盖。他的父亲站在那里哭,走过他身旁的人说:“都是你的王八蛋儿子害它爆炸的!”

我们很孤单,我们在这里像陌生人,他们甚至把我们分开埋葬,好像我们是外星人。老实说,我觉得死在阿富汗还比较好,在阿富汗死掉是很正常的事,至少你可以理解。

我驾驶直升机飞到反应炉附近,可以看到獐和野猪,它们很瘦,昏昏欲睡,像用慢动作前进。它们吃在那里生长的草,它们不明白,不明白它们应该和人一起离开。

我该不该去,该不该飞?我是共产党员,怎么能不去?

两个伞兵拒绝去,他们的妻子很年轻,还没生小孩。他们遭到羞辱和惩罚,不会有前途了。去那里也关乎男子气概和荣誉!那是吸引我去的一个原因——他不去,所以我去。可是现在我会从不同的角度看这件事,经过九次手术,两度心脏病发作,我不会批评他们了,我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还很年轻。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去,这点我很肯定。他不能去,我去,那才算男子汉。

当时的空中装备相当惊人,包括重型直升机、中型直升机和雌鹿战斗直升机。米格二十四或米二直升机在切尔诺贝利能做什么?很多年轻飞行员刚从阿富汗回来,那些人都觉得自己在阿富汗打够了,却还得坐在反应炉附近的森林吸收辐射。那是命令!他们没必要把所有人送到那里吸收辐射,有什么意义?他们需要的是专家,不是大批人力。

我从空中看到损毁的建筑,一地残瓦碎片,还有很多小小的人形。他们运来一架东德起重机,但是无法正常运作,起重机一开到反应炉附近就发生故障了。卢卡契夫学院为了探索火星设计的机器人和日本的机器人也坏了,所有线路都被辐射摧毁,但是穿橡胶服、戴橡胶手套的军人还在那里跑来跑去……

回去之前他们警告我们,为了维护国家利益,最好不要到处告诉别人我们看到的情况。可是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在眼里。

背景

关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白俄罗斯百科全书》有如下描述:

“白俄罗斯没有核电厂。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北边是伊格那林斯克核电厂,东边是斯摩棱斯克核电厂,南边是切尔诺贝利核电厂,都使用苏联设计的旧式石墨水冷型反应器。

对于一千万人口的小国白俄罗斯来说,核泄漏是国家级的灾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军队摧毁了白俄罗斯境内619座村庄,切尔诺贝利灾变则让该国失去四百八十五座村庄和居住地,其中的七十座永远埋在了地下。战争时,每四个白俄罗斯人中有一个人死亡;今天,每五个白俄罗斯人中就有一个住在受辐射污染的地区,总数为120万人,其中70万是儿童。辐射是白俄罗斯人口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受害最深的戈梅利和莫基列夫地区,死亡率比出生率高了20%。

这起灾变一共释放了5000万居里的放射核素到大气中,其中70%降落在白俄罗斯,该国有23%的领土遭到铯-137污染,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乌克兰则有4.8%的领土受污染,俄罗斯是0.5%。1800多万公顷耕地的辐射量超过每平方公里一居里,总共有2400公顷的土地无法耕作。白俄罗斯森林遍布,但是26%的林地以及普里皮亚季河、第聂伯河和索日河周围很大一部分湿地都遭受辐射污染,永久存在的低剂量辐射导致罹患癌症、智力不足、神经系统疾病和遗传突变的人口逐年增加。”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方祖芳(译有小说《跟踪雷普利》),郭成业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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