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苏联士兵,我感到羞耻

2015-11-02 12:35:08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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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79年12月,苏军入侵阿富汗。很快,阿富汗各派游击队逐渐结成联盟,同入侵者和阿富汗政府军展开了游击战争。《锌皮娃娃兵》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血泪记忆,是20世纪纪实文学经典作品。

当时我太相信了,所以现在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看法。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无论读到什么,我每次都会为自己留一条小小的后路。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参军前,我毕业于体育学院。最后一次毕业实习,是在儿童夏令营“阿尔捷克”进行的,我担任辅导员,在那儿讲了很多次崇高的话,如“少先队员的誓言”“少先队员的事业”……我主动到军事委员会申请:“派我到阿富汗去吧……”政治部副主任给我们作了关于国际形势的报告,他说我们比美国“绿色贝雷帽”仅仅抢先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在空中了。自己的轻信使人感到难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们灌输,说这是“国际主义义务”,最后把这种思想硬灌进了我们的头脑里。但我永远也做不到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对自己说:“把粉红色的眼镜摘掉吧!”我不是1980年去的,也不是1981年,而是1986年,那时大家还守口如瓶。1987年我已经到了赫斯特,我们占领了一个小山头,七个弟兄被打死。莫斯科的新闻记者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几个“绿人”(即阿富汗人民军),好像是他们夺回了小山头……做样子的是阿富汗人,而在停尸房里躺着的是我们的士兵……

他们选择最优秀的士兵到阿富汗去参加“军训”。谁都怕被派到土拉、普斯科夫或者基罗沃巴德去,因为那里又脏又闷,所以大家都要求去阿富汗,争着到那里去。

兹多宾少校劝我和我的朋友萨沙•克里夫佐夫收回自己的申请书:“让你们两人当中某一个去送死,还不如让西尼钦去。国家培养你们花了不少钱。”

西尼钦是个农村小伙子,拖拉机手。

我已经拿到了毕业文凭,萨沙正在克麦罗沃大学日耳曼—罗马语系读书。萨沙歌唱得非常好,会弹钢琴、拉提琴、吹横笛、弹吉他,还能谱曲,他画画也好。我和他情同手足。

上政治课时,教官给我们讲功勋、英雄,说到阿富汗就是当年的西班牙时,他突然插了一句:“与其让你们牺牲,不如让西尼钦去。”

从心理学观点审视战争,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得研究自己,这事挺吸引我。我曾问了去过那边的熟悉的弟兄们。有一个人,按我现在的理解,是给我们胡吹乱编了一通。他胸口有一个很大的伤疤,好像是被烧伤的字母“P”,他为此特意穿着开口汗衫,以便向人们炫耀。他编造说他们怎样深夜乘直升机在山上降落,我还记得他说:“空降兵拉开降落伞的前三秒钟是天使,空中飞翔时的三分钟是雄鹰,其余时间是拉套的马。”我们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现在我真想再碰见这位荷马!像他这类人,后来都被当面揭穿了:“如果有脑子的话,一定是受了挫伤。”

阿富汗战争中的苏军

另一个小伙子和他相反,他一再劝说:“你不要到那边去。那边是污秽天地,不是浪漫世界。”

我不爱听他的话:“你尝过那种滋味了?我也想去尝一尝。”

他教我怎么活命。有十诫:“放一枪后,就赶快闪开,躲到离开枪地点两米的地方。把自动步枪的枪筒藏到农舍或者山岩后边,免得被对方发现火苗,记下你的位置。走路时,不要喝水,否则走不到目的地。站岗时,不要打盹,可以用手指挠脸,用牙咬手。空降兵先是要拼命跑,而后是能跑多少算多少……”

我的父亲是位学者,我的母亲是位工程师,他们培养我从小要有个性。我想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我曾被开除出十月儿童团,很长一段时间不吸收我加入少先队。我为荣誉进行了斗争,后来给我戴上了红领巾,我不肯摘掉,睡觉时也戴着。

上文学课时,女教员打断我的发言:“你不要讲自己的看法,你要照书本上那样说。”

“难道我讲得不对?”

“你讲的和书本上的不一样……”

这像是童话故事中,皇帝除了灰色不喜欢其他颜色,所以这个国家里所有东西都是老鼠皮色。

我现在告诉自己的学员们:“你们要学会动脑子,免得又被造就成一批新的糊涂虫,一批小锡兵。”

参军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教我如何生活,在部队里是中士教我如何生活。中士的权力无限大,三个中士一个排。

“听我的命令!空降兵应当具备什么?重复一遍!”

“空降兵应当有一张恶脸、一双铁拳和一颗黑心。”

“良心——对于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重复一遍!”

“良心——对于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

“你们是卫生营,卫生营是空降部队的贵族。重复一遍!”

摘录一段某士兵的信:“妈妈,你买一只小狗崽,给它起个名字叫中士,等我回家以后,我就把它宰了。”

制度本身在愚弄人的意识,人家可以随意捉弄你,你没有能力抗拒。

早晨6点起床。起床——重来。下床——上床——反复三次。

三秒钟之内,要在起跑线上排好队——白色的油漆布,白色的,以便经常洗刷、擦亮。三秒内,一百六十人要从床上跳下来、排好队。四十五秒内穿好三号军服,也就是全套衣服,不过不扎腰带、不戴帽子。有个士兵有一次没来得及缠好脚布。

“全体解散,重复一次!”

他又没能跟上。

“全体解散,重复一次!”

体操锻炼,白刃战,学习包括空手道、拳击、桑勃式摔跤,以及与持刀者、持棒者、持工兵锹、持手枪、持自动步枪者的各种格斗方法。

他——手持自动步枪,你——空手。

你——手持工兵锹,他——空手。

像兔子那样跳着前进一百米,用拳头砸碎十块砖。

我们在练兵场上累得半死不活。

“你们学不会就别想离开这儿。”

最困难的是战胜自己,不怕疼。

洗漱时间:五分钟。一百六十人只有十二个水龙头。

“站队!解散。站队!解散。站队……”

清早查房:检查各种金属牌,它们必须闪闪发光,如同公猫的某个部位;检查白色衣领;帽子里要有两根带线的针。

“向前,齐步走,回原位。向前,齐步走……”

一天只有半小时自由时间。午饭后,是写信的时间。

“列兵克里夫佐夫,为什么你坐在那儿不写信?”

“中士同志,我正在想。”

“为什么你回答的声音这么小?”

“中士同志,我在想。”

“为什么不像教你的那样大声喊?看来,需要让你‘对着窟窿’进行一番训练。”

“对着窟窿”训练,就是对着便桶叫喊,练出发号施令的嗓门。中士站在背后看着你,要听到隆隆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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