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苏联士兵,我感到羞耻

2015-11-02 12:35:08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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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士兵的一些术语:

解除——我爱你,生活。

清晨查房——人们,相信我吧。

晚间查房——我见过他们的面。

蹲禁闭——远离祖国。

复员——远方的星光。

战术训练场地——蠢人乐园。

洗盘器——光盘(盘子像光盘那样旋转)

政治部副主任——灰姑娘(在军舰上被称为乘客)

卫生营——空降部队的贵族。重复一遍!

我们总觉得吃不饱,梦寐以求的地方是军人商店,在那儿可以买到蛋糕、糖块、巧克力。射击得了五分,允许你逛一次商店。

没钱花了,便卖几块砖。我们拿上一块砖,两个彪形大汉走到新兵跟前,知道他兜里有钱:“你,买下这块砖。”

“我买它干什么?”

我们把他围起来:

“买下这块砖……”

“多少钱?”

“三卢布。”

他给我们三卢布,然后走到拐弯处,把砖扔了。我们用这三卢布可以饱餐一顿,一块砖值十块蛋糕。

“良心——对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卫生营是空降部队的贵族。”

看来,我是个不错的演员,因为我很快就学会扮演我应当扮演的角色。如果被人说成“婴儿”就最倒霉了,这个词里含有阴柔、缺乏阳刚之气的意思。

三个月以后,我被除名了。怎么什么都忘了呢?不久前我和一个姑娘接过吻,坐在咖啡厅里,还跳过舞。仿佛不是过了三个月,而是三年,你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晚上。

“猴子们,站队!空降兵最重要的是什么?空降兵最重要的是别从地球边上飞过去。”

临行前举行了新年晚会。我化装成严寒老人,萨沙化装成白雪公主,这很像是在学校里举办的活动。

我们徒步跋涉了十二个昼夜……只有山比山更可恶……我们在躲避匪帮……我们靠兴奋剂行军……

“卫生指导员,给我一点‘发疯的药’。”

这是精神麻醉药美索卡,我们把所有的药都吃光了。

我连笑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您哪儿不舒服?”医生问“猫先生”列奥波利德。不知谁先开了口。

“我讨厌耗子。”

“讨厌耗子——不讨厌耗子……全都明白了。您太善良了。您应当发疯。这是‘发疯的药’,一天服三次,每次饭后一片。”

“效果呢?”

“您会变得像头野兽。”

第五天,有个士兵等所有人都走到前边去以后,把自动步枪对准喉咙,开枪自杀了。我们不得不拖着他的尸体、他的旅行袋、他的装甲坎肩、他的头盔。我们没有悲伤。他知道,我们不会抛下他的尸体不管,我们会把尸体带走。

当我们退伍准备回家时,第一次可怜起他来了。

“一天服三次,每次饭后一片……”

“效果呢?”

“您会变得像头野兽。”

炸伤最可怕,一条腿从膝盖处被炸掉了,骨头支在外面,另一条腿炸掉了脚后跟……生殖器也被削掉了……一只眼睛炸没了,一只耳朵也炸掉了……

心脏第一次跳得这么厉害,嗓子眼里发痒……我对自己说:“你现在不动手,永远当不了卫生指导员。”

截掉两条腿……用止血带缠紧,止血、消疼、催眠……爆破弹打入肚子,肠子挂落在外面……包扎、止血、消疼,催眠……坚持了四个小时,还是断了气……

药品不够用,连一般的绿药水也没有了。也不知是未能及时运到,还是定额已经用完了,咱们是计划经济。想办法弄了些缴获品,都是进口药。我的药包里永远有二十支日本制的一次性注射器,聚乙烯软包装,摘掉套子便可注射。我国产的“列科尔德”注射器,垫纸被磨损后,就变成没有消毒的注射器了,一半不能注射,也不能抽血,成了废品。我国的瓶装代血浆容量为半公升,抢救一位重伤员需要两公升,也就是四瓶。在战场上举着胶皮气管能待一个小时吗?这是办不到的。你又能背上几瓶呢?意大利人采取什么办法?他们的聚乙烯袋容量一公升,你就是穿着皮靴跳起来踩它,也不会破。还有,普通的苏联消毒药布,包装极次,包装的重量甚至超过药布本身。而进口的呢……泰国的,澳大利亚的,不知为什么就又薄又白,我们根本就没有有弹性药布。我们使用的夹板也是缴获来的……法国的,德国的……而我们国产的夹板呢?简直是滑雪板,而不是医疗器材。你随身能携带几条?我曾经用过英国造的,分别用在前肩、膝盖、腰部,有拉链,可充气。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拉上,断的骨头就固定住了,运输时还可以防震。

九年来,我国没有开发任何新产品。药布和原来的一样,夹板也是原来的那种。苏联士兵是最廉价的士兵,也最耐用。1941年如此,五十年后仍然如此,为什么?

别人向你开枪,而不是你朝他们开枪,那是可怕的。如果经常想这些事,就可以活下来。我从来没坐过第一辆和最后一辆装甲输送车,从来不把双腿伸进舱口,最好让它们在装甲钢板外边吊着,免得爆炸时被炸断。我总是随身带着能抑制恐惧感的德国药片,可是没人用过。

战场上很少有像苏联士兵这样的。他们自己搞鞋子穿,自己找衣服穿,自己找食物吃。我国生产的装甲坎肩抬不动,而美国造的装甲坎肩没有一点铁的东西,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子弹穿不透的材料,用“马卡洛夫”牌手枪近射也打不穿,用自动步枪在一百米内才能打穿。美国睡袋是1949年样式的,天鹅绒,非常轻。我国的棉袄最少有七公斤重。我们从击毙的雇佣兵身上扒下上衣、长檐帽、中国裤子,中国裤子不勒股沟。什么都要,连裤衩也要,因为裤衩不够用,还有袜子,旅游鞋。我弄到一个小手电筒,一把匕首。我们猎野羊,凡是离群五米的羊都算是野羊。有时也以物换物,用两公斤茶叶可以换一只羊,茶叶是缴获的。从火线上还能带回一些钱来——阿币,谁官大,谁就从我们手中抢走。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就把钱分了,不回避,不躲躲藏藏。你要是把阿币塞进弹壳里,上边撒点火药,或许能留下两张。

有的人想喝醉,有的人想活命,有的人盼望获奖,我也想获奖。在苏联国内见了面,人家会问:“喏,你得了什么?怎么,司务长,你只管过军需?”

我为自己的轻信感到委屈。政治部副主任让我们接受的是他们早已弄清楚,自己也不相信的事。

回国前,政治部副主任叮嘱我们什么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不能讲阵亡的人,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又强大。关于非条令规定之外的关系也不能扩散,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又强大,道德也是健康的。照片要撕碎,底片要销毁。我们在这边没有射击,没有轰炸,没有下毒,没有爆破,我们是庞大的、强大的、道德健康的军队。

海关把我们携带的各种礼品都没收了:化妆品,头巾,手表……

“弟兄们,禁止携带这些东西。”

没收的东西根本不登记,其实成了他们捞的外快。

春天的绿叶真香啊!姑娘们身穿薄薄的连衣裙走在路上……脑海里闪现出斯维特卡•阿弗什卡,然后又消逝了(我不记得她的姓了,大家都叫她阿弗什卡)。她到达喀布尔的第一天,就和一个士兵睡了一夜,得了一百阿币。后来她弄清楚了行情,两周以后,她收费三千阿币,士兵付不起。“保尔•柯察金”到哪里去了?他的本名叫安德烈•柯察金,因为他姓柯察金,所以便叫他“保尔•柯察金”了。

“保尔,你瞧瞧,多么漂亮的姑娘!”

保尔•安德烈有个女友,她把自己的结婚照给他寄来了。我们一夜一夜地陪着他,怕他出事。有一天早晨,他把照片挂在山岩上,然后用机关枪把它打得粉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夜都能听见他在哭泣。

“保尔,你瞧,多么漂亮的姑娘!”

我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准备出发去打仗。

萨沙•克里夫佐夫问道:“为什么你只有三百五十发子弹,而不是四百发?”

“因为我这儿装着药。”

他沉默片刻,又问了一句:“你能够打死那个阿富汗姑娘吗?”

“哪一个?”

“就是那个让我们中了埋伏的姑娘。你还记得吧,咱们牺牲了四个人的那次?”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把她打死。我在托儿所和小学时,大家就都说我喜欢女孩,因为我总是保护女孩子们。你能打死她吗?”

“我感到羞耻……”

他没有把话说完,不知他为什么感到羞耻,这时我醒了。

到了家里,萨沙母亲的电报已经在等我了:“速来,萨沙已阵亡。”

“萨沙,”我来到墓地,“毕业考试时,回答关于科学共产主义的问题,我对资产阶级多元论进行了批判,因而得了五分,我为此感到羞耻……在这之后,人民代表大会上说这场战争是我们的耻辱,向我们颁发了‘国际主义军人’纪念章和苏联最高苏维埃表彰状,为此我感到羞耻。”

萨沙,你在那边,我在这里……

讲述者:一位司务长,侦察连卫生指导员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锌皮娃娃兵》,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乌兰汗(原名高莽,翻译家,作家,画家,代表作《久违了,莫斯科!》)
译者:田大畏(田汉之子,俄语翻译家,译有《古拉格群岛》《死魂灵》等,2013年6月逝世)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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