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能娶上媳妇

2015-11-04 12:34:3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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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闷和我同学八年。其实不止八年,我们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一起钻草垛,一起捉蛤蟆。大闷还领着他的弟弟,一个顽皮的捣蛋鬼,而他自己则非常老实,小小年纪已经显出忠厚之相,有长者风。大闷并不笨,只不过是性格内向一些。但有时候不善言辞是很容易抹杀一个人的。“闷”造成了他人生的困境,何况还有穷,何况还有后来巨大的家庭变故。

他家的那个小院子里,老实巴交的父母披星戴月,整年忙着那几亩人口地。即使一头黄色的普通小牛犊,他们也买不起。三间土坯房家徒四壁,卧室的墙上凿开一个窟窿,挂了一幅布帘子,就再也没有钱安一个门框。眼瞅着两个毛头小子一天天大起来,连自行车都是奢望。

1994年初中毕业,大闷种不下地,要去济南的一个技校学修摩托车。可是家里没钱,弟弟也辍学回家了。

那年秋天,大闷和父亲收获了棉花。拿着卖棉花的钱,他终于踏上了去济南的路。学成归来,又花掉一年棉花钱,买了一辆不知道几手的摩托车。那辆车真叫一个破,但是破了也好,整车不知道被拆了多少遍,等到完全报废,大闷的修车手艺也练出来了。

可是没有用。小村里没有摩托车供大闷来修。离市镇太远,过路车也几乎没有。到镇上去开间铺子,那投资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绝对是天文数字。修车铺开不成,种地又不挣钱。一来二去,兄弟俩的年龄也大了。在农村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就该定亲娶媳妇了。

小如婶开始忙碌起来。挨摆着的两个小伙子,一晃几年错过了时机,就会被剩下的。她串东家走西家,央告一切碰到的熟人。

“给我家大闷说个媳妇吧。”

“大闷小闷,给哪个说都行。”

可是她的努力是徒劳的。本村的姑娘都争着往大地方远嫁,好逃离这个偏僻的穷窝;外村的姑娘偶尔有意的,找人一打听也泄了气。

“穷的那样,还说媳妇?”

“爹娘都无用,孩子也不窜脱,到老都是受罪的命。就死了这份心吧。”

小如婶绝望了。她开始变得唠叨。有时候走在路上,随便碰到一个人,别人说:“下地呐。”她说:“啊,下地。哎,你给大闷说个媳妇吧。”有时候在田里干活,乡邻说:“天真旱呢,秋庄稼怕是出不齐。”她说:“是啊,出不齐。哎,你给大闷说个媳妇吧。”

“你都跟我说了几十遍了。”那人笑着回答她。

她已经不再尴尬,不再脸红。嘴里不知道嘟哝一句什么。

2

走入1999年,大闷已经20岁了,在村里算大龄青年。八月的一天,大闷正在地里干着农活,吃不下苦的弟弟则约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同伴在北洼里逮兔子。

小如婶一如既往地一脸焦急,迎面碰上马大胖,正赶着毛驴车运土方——村里要修路了,说是市里来拨款,搞什么村村通工程,这消息闹得村里人心惶惶,尘土飞扬。

小如婶说:“大胖,忙啊。”

“啊”,马大胖着急赶路,不想小如婶却站住了:

“大胖,你给我家大闷……”

“说个媳妇吧,小如啊,你都跟我说了几十遍了。”

“不是,我听说,你媳妇娘家不是有个放到二十的老闺女吗?说是腿脚不太好?”

“腿脚不好,腿脚不好人家也在乡镇上,人家能跟你啊?”马大胖觉得受了侮辱,猛地把驴拉住,恶声恶气地嚷嚷起来:“你拿啥娶媳妇?你家穷得叮当响,你拿啥娶媳妇?”

“做梦!”马大胖挥鞭而去。小如婶呆在当地。

小如婶的尸体是大闷发现的。他回家的时候,小闷和父亲还都没有回来。大闷推开门,一下子看见倒在地上的母亲,旁边是一个空空的农药瓶。那是昨天下午自己打剩的半瓶残药。临死,她也没舍得糟蹋一瓶新药。一瓶药二十多块钱呐。

大闷抱着他母亲的尸首,就那样站在院子里,等人回来。有人路过,有人看见,有人进来,有人询问。坏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村庄,人越聚越多。

“这傻孩子,不知道哭。”人们觉得大闷应该嚎啕大哭,为此开始议论纷纷。

大闷抱着母亲,始终一动不动。直到父亲回来,村支书也赶来帮忙安置,搭建起灵棚,大闷一直也没有哭。

3

葬了母亲之后,大闷开始有了变化。他逢人会站住,笑一笑,递上根烟,扯几句闲篇。家里缺了女人,院子怎么收拾也觉得乱。不过大闷的衣服倒是洗得干干净净,每天穿出来崭崭新似的。收罢了秋,卖了棉花,人们开始东游西逛的串门子,准备猫冬(躲在家里过冬)。大闷忽然又有惊人之举,又一年的棉花钱被花掉,他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轰轰的马达声响在他家小院里,聚来不少村里的闲人。

经过一冬的操练,春耕的时候,大闷的拖拉机已经把农活干得有模有样。自己的种完了,他又去帮忙。别人帮忙是算工钱的,他不要。这就让人很不好意思。淳朴的乡亲搓着双手问:大闷啊,你买油也花钱啊。

大闷总是慷慨地挥挥手。春地种完了又收麦子,麦子入了场院又碾场。拖拉机就是好,比牛拉碌碡快多了。终于,在一次停歇喝水的时候,无以为报的花婶说:

“大闷啊,给你说个媳妇呗。”

大闷的脸红了:“我名声不好,嘴笨,娘还死的难听。”

“那怕啥,再说了,姑娘名声也不好,说是在饭店里干过,人家娘可说只是端盘子。你要不嫌……”

“婶,我不嫌。”

“那定个日子相看相看?”

“日子人家定吧。”

相亲的日子到了。大闷穿戴一新,借了一辆新车驮着花婶去了镇上。一老一少欢欢喜喜,路上花婶嘱咐着大闷见面礼仪,规矩简直比外交官还要多。大闷用心听着,频频点头,不敢错了一步。待进得门来,女方迎住,寒暄落座。问起姑娘,不料女方却说:“哎呀真不凑巧,她串门去了。”

“说好的事,这不是耍人嘛!”花婶登时变了脸色,拉起大闷就要走。大闷踟蹰着。

恰在这时,姑娘的弟弟推着一辆摩托车走进院子。

“娘,二哥家的车让我骑坏了,咋办啊?”小伙子非常焦急。

事情就在这时出现了转机。大闷挣开花婶的手,几步走到摩托车前,掰过来看一看,随后挽起新衣服的袖子,回身对那小伙儿说:“给我找把扳子来。”

接近晌午,姑娘回来了。她其实是故意躲出去的。

之前,姑娘在城里谈了一个对象,是个白白静静的南方人,可是后来发现对方原来是有老婆的,出来打工就隐瞒了。事情败露,那南方人一不做二不休,卷了她的钱就失踪了。姑娘回到家,爹娘想赶快把她嫁出去,可是乡里人重名声,好小伙子都有顾虑,粗鄙的她又看不上,一来二去,相亲相烦了。今天一说又要相亲,先就和母亲吵了一架,躲出去找小姐妹。

姑娘以为客人该走了,就信步回家。一进院门,当头看见一个男子,身材高大,长相敦厚,胡茬刮得干干净净,新衣服上沾满了油。阳光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和面前擦得锃亮的摩托车。

这时她母亲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小伙子:“看看,多亏了你呀,小伙子真有本事。这样,中午不能走,我去饭店里定了菜,让家里你叔陪你喝两盅。哎,车咋还这么干净了?”

“我看有自来水,就顺便擦了一遍。”大闷憨厚地笑着。猛抬头,看见了门口俏丽的姑娘……

4

大闷结婚了。新娘子的漂亮轰动了整个小村,更让人震惊的是,镇上的姑娘不仅下嫁小村,彩礼还一分没要。姑娘说了,“就是图个人实在”。与此同时,媒人也坚决退回了男方的红包,花婶说:“我还要随份子呢。”

用三舅的话说,大闷是傻人有傻福,一分钱没花白捡个媳妇。念起大闷平日的好,乡亲们不光都随了份子,女人们还都过来帮着操持。喜酒摆了两长桌。那喜庆劲儿比家口大的人家还要炫花。

婚礼上大闷喝了酒。这酒原本是他不必喝的,小闷往酒杯里倒了白水,好让哥哥应付下场面来,大闷又把酒瓶拿过来换上。大闷的脸就红钢钢的了,端着货真价实的酒杯,应答着人们的祝福。嘴里反复念叨着:“都能说上媳妇,都能说上,都能。”

大闷后来借了贷款,二月里,“虎滩镇大闷摩托维修部”就开张了。从此,小闷和父亲侍弄地里,大闷就住到了镇子上。这间小铺子,正对着南北的大路,门口搭了棚子做车间,屋里放零件,角上搭一块板就是大闷的床。

从此大闷开始了他的奋斗生涯。有时候活计忙,媳妇就从娘家把饭送过来。农忙的时候,媳妇就回村帮着收麦子,俏丽的她在打谷场上能把笨重的拖拉机开得快要飞起来。这媳妇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小闷曾赞叹,我洗把脸的功夫,嫂子就把饺子包好了。

听老家人说,大闷第二年就还清了贷款,过了两年,在村里又买了一处院子,给弟弟娶了媳妇。前年,由媳妇的娘家牵线,大闷又掏钱给父亲娶了续弦的妻子。大闷终日在那临街的铺子里挥汗如雨,终于实现了他的誓言——都能娶上媳妇。

三个穷光棍的翻身在乡里像个传奇,说起大闷,人们都要啧啧称赞,末了像忽然想起,添一句:“就是可怜了小如啊。”

分开二十年之后的同学聚会,我又见到了大闷。我惊奇地发现,他与女同学坐在一起,毫不拘谨地笑闹。席间,大闷脸上带着自信,朝我举了举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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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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