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战争中靠仇恨生存

2015-11-17 18:40:4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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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妈!”

“我在这儿,好儿子。”你应着,你在骗他。

我们变成了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姐姐。总想找个理由,说明我们这样做对得起他们的信赖。

战士们送来一个伤员,交了差之后却不肯离去。

“姑娘们,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就想在你们这里坐一会儿,可以吗?”

在国内,在家里,他们有自己的妈妈,自己的姐妹、妻子,他们在家里不需要我们。在那边,他们相信我们,甚至能把今生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掏心话全告诉我们。偷了同志一块糖,吃了,在国内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在那边,这是会使自己丢丑的大事。各种举动都能使人曝光。如果是胆小鬼,过不了多久,人人都能看清他是胆小鬼;如果是告密者,大家马上就能知道他是告密者;如果这个人好色,大家都会晓得他是个色鬼。

杀人也可以成为嗜好,杀人也可以变成乐趣。在这里,是否有人承认自己会说这类话,我没有把握,但在那边我可听到不止一个人如此夸口。

我认识一个准尉,他返回苏联前毫不隐讳地表示:“以后我可怎么活呀?我总想杀人。”

他们讲这类话时,心平气和。小伙子们谈起怎样焚烧村庄,怎样践踏一切时,眉飞色舞!他们并非人人是疯子啊?

有一次,一位军官到我们这儿做客,他来自坎大哈市近郊。到了傍晚,应当告别了,可他却躲进一间空屋子,开枪自杀了。别人说他喝醉了,我可不晓得。难受啊,天天都在难受中度日!一个小青年站岗时寻了短见,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在太阳底下要站三个小时,忍受不了。很多人都成了疯子,最初疯子们住在普通病房里,后来把他们隔离了。他们开始逃跑,他们害怕铁窗,他们和大家在一起时感到轻松些。

有个小伙子,他的样子我现在记忆犹新:“你坐下……我给你唱一支复员歌。”

听着歌,他就入睡了。他醒来就说:“我想回家……回家……去找我妈……这边太热……”

他总是请求让他回家。

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么就吸什么……吸了以后,人就变得有劲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首先是灵魂脱壳,好像腾云驾雾,觉得每个细胞都轻飘飘的,每块肌肉都硬邦邦的。你只要想飞,就像是在空中飞了!这种欢乐无法抑制,什么都喜欢,见了无论多么无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灵了,眼睛更明了,味道、声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国家热爱自己的英雄!在这种状态下,杀人易如反掌。你摆脱了痛苦,丧失了怜悯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你觉得自己像是穿了一身装甲坎肩,你已经是刀枪不入的人……

吸够了,拔腿便出发……我试吸过两次,都是在觉得自己的力量不够时……那时,我在传染病房工作,三十个床位,三百个病号。斑疹、伤寒、疟疾……虽然给病号发了行军床、被褥,可他们却躺在自己的军大衣上,地上什么铺的也没有,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他们的身体剃得光光的,可虱子还是成群地往下掉……衣服上的……脑袋上的……我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多虱子了……附近村庄里的阿富汗人,却穿着我们医院的病号服、头上顶着我们的褥单,褥单代替了他们的缠头。的确,我们的小伙子把什么东西都卖了。我不怪他们,或者不经常怪他们。他们为了一个月挣三个卢布而卖命,我们的士兵每月收入是八张兑换券。

三个卢布……给他们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烂的鱼……我们都患了败血症,我前边的几颗牙都掉光了。他们卖掉被子、褥子,买白面儿,或者糖果、小玩意儿……小铺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那边的东西让你眼花缭乱,那些东西我们这儿都没有。士兵们把武器、子弹卖了……好让人家用我们的枪来杀我们……

在那边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以另外的视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国。

害怕回国呀!说来也奇怪,仿佛从你身上剥下了一层皮,我总是哭。除了到过那边的人以外,我谁也不想见,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谈话,我觉得无聊,纯粹是瞎侃,如此持续了半年。如今,我排队买肉时也能破口骂街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在这之前”那样生活,但是办不到。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漠不关心了。使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男人们习惯这种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没事可干了。他们回到国内,恋爱、生儿育女,但阿富汗对他们来说高于一切。我自己也想弄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发生这类事?为什么这些事如此让人揪心?在那边时,一切都压在心底,回来以后,一切又都冒了出来。

应当怜悯他们,怜悯所有到过那边的人。我是个成年人,当时已经三十岁了,还要经受这样的剧变,而他们是些孩子,什么也不懂。国家把他们从家里带走了,发给他们武器,对他们说:“你们是去从事神圣的事业。”还向他们保证,“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可现在,谁也不理他们,还极力想把这场战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甚至与我们见面时,也越来越少谈论战争,谁也不喜欢这场战争。可是直到现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国歌时,我还会落泪。我爱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乐,它们像是麻醉剂。

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一位士兵。我们给他治过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对他记忆犹新,他也是列宁格勒人。

我问:“谢廖沙,也许,你需要些什么帮助吧?”

可是,他恶狠狠地说:“滚你的吧……”

我知道他会找到我,向我道歉。可是谁会向他道歉呢?谁会向所有到过那边的人道歉呢?谁会向那些遭到摧残的人道歉?更不用说有人会向那些变成瘸子的人道歉了。一个国家需要怎样地不爱自己的人民,才能派他们去干那些事呀?!

我现在不仅仇恨任何战争,甚至仇恨顽童们的斗殴。

请您不要对我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每年夏天,只要呼吸一口灼热的尘埃,见到一潭死水里的闪光,闻到干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阳穴就像是挨了一拳。

这种感受将伴随我们一辈子……

讲述人:一位女护士

本文摘自“磨铁”出品的《锌皮娃娃兵》,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乌兰汗(原名高莽,翻译家,作家,画家,代表作《久违了,莫斯科!》)
译者:田大畏(田汉之子,俄语翻译家,译有《古拉格群岛》《死魂灵》等,2013年6月逝世)
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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