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一天

2015-11-18 15:15:0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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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个人全身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换一次。也就是说每七年,我们都会是一个全新的人。 我的爱人威克离开我21年了,根据以上的理论,我已经重生了三次。

1

我和威克认识了才一个小时,已经上床了。现在想起来,是有点过分,不过前提是我回应了他的征求性伴广告,“白人,GAY,33,你愿意和我一起探索性的奥秘吗?” 我约了他到我家,晚上八点,我记得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湿的头发,他从运动房出来直接到我家,刚洗完澡。我当时给他的是什么印象我不清楚,不过我记得他说的一句话,“你正是我想找的那种人。”

威克和我是同龄,比我高一点,也差不多一样的纤瘦,谈话中我感觉他非常坦诚直白,尤其是在性这个话题上,我们谈了近一个小时各自对性的欲望、不满、好奇等等,突然他问,“那么,要不要现在就来试试?”毫无羞涩,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无忌的人。

三个小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兴奋和陶醉。我崇拜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手指,他的背,他的胸。三个小时的激情中,我没有一分钟消褪下来,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是享受?是折磨?这种经历已不止是当下享受,而是终身回味。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1993年1月27日。

到了两个人都精疲力尽,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半了。外面下着暴雨,他抱着我,好像几乎睡着了,我不想他走,“要不,今晚就留下?”他说他一定要回去看看家,这样的大雨他不放心家里的情况。

2

我一直期待我们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可是给他电话他没回音,两个星期内,只是给了我一次留言,说他去看了一套电影,介绍给我。这算什么?我只能尽量保持冷静,跟自己说,这可不就是标准的一夜情?还多要求什么?可是内心还是忍不住怀念着那个晚上——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

后来他才告诉我,他是故意不跟我联系,要我等。其实他已经心里早有预谋,从我们一见面的当天,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我追到手。真没想到有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可是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是三个月后了,我已经爱上了他,他再混账,我也不可能生气。

开始的几个月里,我们每一次约会,都会去不同的地方吃饭,有说不尽的话题;在服饰上,我比他懂得穿着。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不相上下的,是我们的价值观。他是一个环保主义者,23岁就成功地筹备了一次国际会议;我曾筹划了一次八千人的公众活动,彼此都对公益和社会怀着极大的抱负。

第二次的见面,我希望自己还能保持一点稳重,一点尊严,可是他一进门,我就冲了上去拥抱着他。我抱得紧紧的,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压进我的身体内,让他的一切都成为我内在的一部分。我不止是等了他两个星期,我是等了他半辈子,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他回应了我,也抱得我紧紧的,让我感到他也一样的需要我。“你正是我要找的,我一直都没有找到。”

在1990年代的美国同志社会中,当一个人说他的爱人过世了,你要是猜测是因为艾滋,多数会是猜对了。当时的艾滋只有检测,没有治疗,死亡率非常高。威克的男友死于艾滋,我并不惊讶,而且在那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我也已经问过他,“你是一个感染者吗?”

“是的,已经感染了好几年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传染给你的。”

“我没担心,我们没做什么不安全的。”

3

一个多月后,我第一次上他的家。他带着我从旧金山一路向北,往一个产酒的山区开了好久,终于到了一个小路口,除了一个邮箱,没有任何标记,他说到家了。

“这是你家?”从路口到他的屋子还有两公里路。再开了十分钟的车,才看见他的“木屋”。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住宅,这是一个在一个山谷里的小山庄,两边高山围绕着开阔的果园。我目瞪口呆。他带着我去采水果,摘玉米,给两只马喂饲料。他带着我上山,沿着一条小溪,经过一小片红杉林,那是国家珍稀植物。一直从山谷到山顶,一路走过来,都是他的,总共是99英亩。

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感染者,我一点都不以为奇,可是他是一个小地主,倒让我害怕起来了,跟有钱人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概念?我没有主意。在我的印象中,电视剧里的富家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曾祖父开了一家创可贴的厂家,卖给了高露洁公司,不是现金交易,而是换了公司的股票,几十年后,他们家里每个后裔都成了小富翁。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吃的,都是一些简单的地方,昂贵的馆子提都不提。有一次我们去逛二手店,他找到了一条四美元的裤子,他高兴得不得了,“看,才四块钱!”连他开的车都只不过是一辆斯巴鲁,非常朴实的车。怎么到了他家,我才发现他原来不是我所想象的、一个教电脑课程的老师?

4

有一天我到了威克家,看见他一丝不挂地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什么都没穿?给人家看见了怎么办?”他笑了一笑,说谁会看见?最近的邻居是在一英里外,还隔着一个小丛林。“来,你也坐下。”

威克画像 乌辛堃手绘

威克从小就没有身体形象的拘束,他的胸部是先天性的下凹,六岁时还动了一次肋骨纠正手术,不太成功,比起来,我的外在条件比他好,可是他就没有任何自卑,可以和一群朋友们一起在户外裸泳。后来我发现他的四个兄姐都是一样,在我面前赤着身,走来走去,没有一点点介意。他们的状态让我钦慕。

5

在这种阳光下,我们幸福地过了七个月。那是七个月的好时光,后面跟着的是极端相反的七个月。

威克开始胃痛、疲累、发低烧。医生说这是很常见的机会性感染,艾滋感染者的抵抗力不好,会感染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病,“没事的,抗生素可以治疗。”

我们计划等他好了,去纽约看演出,有一台歌舞剧爆满了几乎一年,现在订票,明年春天我生日的时候去看。还有阿拉斯加,等夏天。欧洲,等秋天。

可是一个月了,他还没有好转,连上班也成问题了。睡眠是唯一的逃避,他在床上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不能自己开车回去他的山庄了,要在城里找套房子。他没有精力去看房子,随便租了一个不理想的房子,匆匆忙忙地搬了进去。

威克需要吗啡才能止痛,可是吗啡加上胃感染,他完全没了消化能力,肠胃完全堵塞,不能吃东西了,只有靠营养液和抗生素,一天两次直接输进体内。

有些人认为爱是用性来表达,用激情的程度,投入感,和数量频率来衡量。有些人认为爱是以关怀照顾的行动来表达,多吃一口,多穿一件。我和威克有我们自己的语言,每天早上起来,我会跟他说“I love you so much.”这句在英文里带有一种饥渴,是中文翻译不出来的。

我早上淋浴出来,他看着我擦身,说,“过来,跟你说一个秘密。”什么事?我突然紧张起来,以为他的病情有逆转。他在我耳边说,“I love you.”又给他骗了,这一招他出了好几次了,可是我还是回回上当。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伸手过来摸我,先是我的胸部,然后一直往下移。他的病情和使用的药物,都使他性欲不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来逗我,“你想干什么呀?”

“我没有欲望,不等于你没有需要。”

在他之前,在他之后,我没有遇到一个人会说这样的一句话,他自己没有性欲,可是他要我得到满足。

6

有一个这么爱我的人,我就不会辜负他了吗?现实情况没有这么理想。

我当时还没有跟家人出柜。早在几个月前,我已经答应要和我爸爸妈妈出去旅游。现在威克病重,可是我又想不出办法来推掉我和家人的安排。

威克同情我,而且找了他的哥哥过来帮忙一个星期,让我出去。在外旅游期间,白天在父母面前好像很开心,什么心事都没有,到了晚上,我找借口溜出去给威克挂电话。在电话中,我只能表达对他的依恋和无奈,他一点都不怪我,可我每一次挂断电话后,都感受到自己的背叛。我不敢告诉父母我有一个爱人,他是一个男的,一个艾滋感染者,他正在病重之中。他们一定会跟我吵,一定会反对,一定不接受。我现在没有精力去面对他们,现在我需要照顾威克,应付了这个星期,一切以后再说,任何人都应该会体谅我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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