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一天

2015-11-18 15:15:0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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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沉默生存,以为传说是谣言
欢声笑声,以为总会有春天
无言战争,带走多少生命
喊声怨声,想想快要三十年
想把,想把,这是我悄悄流泪的日子

在第29年的艾滋日,我写了“日子”的歌词,一首纪念艾滋殉难者的歌,同时也见证了我在这段日子中的感受。谁会想到,两个普通人的家会成为艾滋战场。

后来,我和威克去看他的医生,要问的问题,其实早也问过不少遍了,为什么他还不好,用的药量是别人的双倍,服用的疗程也是别人的双倍。医生说他也不明白,连最有效最强烈的抗生素在威克身上都没起作用,唯一的提议是再多上两个月同样的药。

威克说,“不用了,停药吧。”

自从发现自己感染后,他一直没有生过任何病,可是没想到一病就成了这样,每天十几个小时卧在床上,他厌倦了这种没有生活的生存。我跟一个好友透露我的心事:“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下星期一去见医生,要是还没有好消息,他说他不愿意继续下去。我要求他等到他35岁的生日,我们可以开一个生日会。他答应了,可是过了五月,又怎么办?” 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流过泪,那天,在一个公众场所,对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我却放声大哭了起来。

星期一见医生的结果,就是威克的一句“不用了”。威克和我离开了诊所,这次我们直接回他郊外的小山庄。我一路在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走这条公路,最后一次一起看这片山岭,最后一次经过这些葡萄园。每一个角度,每一段景色,我都想多瞧一眼,可是泪影模糊了视野,没法看清楚,只有拼命地擦墨镜。我在心里对威克说:不要跟我说什么,只要我们不说话,不说出口,日子就可以这样过下去,我现在的责任就是把车开到家门口,你的责任是等到你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就到了,只差两个月。

一路上沉默地开了一个多小时,一句话都没有。

三天后,中午十二点半,他说有一件事要跟我说,“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就是了,我已经跟我哥说好了,他会来帮我。”

埋在我心里的定时炸弹爆发了,我一下子整个人完全失去控制,大声地喊叫,“No, no, no.”你不能这样,你不是答应过我还有两个月的吗?怎么会是今天晚上?不,不,不。

“你哭吧!你一直都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尽情地哭吧。”他抱着我,紧紧地,就像我们当初在一起的那样,我在他怀里仿佛哭了几年,把我内心所有的痛都要哭出来,可能事实上只有几分钟。

可是那是很重要的几分钟。人权主义者尊重每个人都有选择生命形态的自决权利,这不只是怎样生活,也包括对死亡的选择。威克和我都是对人权有浪漫信念的人,想不到我的信念会让我失去辩驳的能力。我们两人都生性固执,他已经做出的决定,不可能跟他辩驳出什么好结果。

可是我不可能就这样没了他,离晚上没几个小时了。脑子,快想。

“给我一天。”我发出请求,“对于我们这些还要活下去的人,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这一天是大家跟你道别的机会,你不能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你说的对,好,那就等一天吧。”

8

一天,只有一天,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我透了一口气,飞快地给自己排列了一个工作程序,先给他的家人一个一个打电话,“对不起,我不能说服他。明天晚上前,你可以赶到吗?”他的家人大部分是在科罗拉多州,一定要乘飞机才能到我们这里。遗憾的是他的父亲正在外旅游,没法联系上。

然后是他最亲的几个朋友,他的律师,他的护士。这些人接了电话后,马上推掉第二天的工作。律师说,在过世前给出去的钱是不需要扣税的,尽量安排在明天之前把钱给出去。护士说她会守在我们家的门外,她要是在现场,会给吊销执照的,不过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帮忙,她就在外面。

第二天的中午,威克的家人和朋友陆续到了。十几个人都听我的安排,每一个人有30分钟跟威克单独谈话的时间。其中有威克的奶妈,“我是第一个抱威克的人,他一出生,医生就把他交在手里。真想不到,现在他要比我早去。”威克的亲生母亲跟孩子们的关系一直不好,反而这位老人是他最敬爱的人。

部分的访客们哭得不行,威克倒是一直谈笑风生,鼓励着大家,他比平日更精神,一点倦容都没有,甚至还说看见大家吃的烧鸡好香呀。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那是我的30分钟,我只抱着零点零零一的期望,问,“那你愿意多留一天吗?多美好的一天。”

“不!谢谢你把大家叫来,为我忙了一整天。”

“这些都是你的好朋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见你,我很高兴。”

“我还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我想,这个时候他要求我做什么我都肯。

“I love you,very much.”

我又上了他的当!

“我也爱你。”

他跟着说,“我唯一的愿望是你一直抱着我到最后。”

“嗯。”那我有什么愿望呢?我想了想,说:“威克,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一段话?”

他点了点头,“好。怎么留?”

屋子里没有录音机,我拿起床边的电话,对他说:“我们打电话回旧金山,家里的电话可以留言。”我拨通了,把话筒给他。

“Darling, I love you so much.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都是因为你。我为了要跟你有多一点的时间,才坚持到现在。就算我们最坏的日子,也不是太糟糕。你是一个守道义的人,我爱你。”

挂断了电话,我们默默地躺在彼此的怀抱里,我又想起了第一天见到他,天下着大雨,他坚持一定要走。

躺了一会儿,威克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去跟大家说威克要睡了,请大家再进房间给他一个祝福。每个人手里拿着蜡烛,淡黄的烛光把房间照得好温暖,有的人跟他说几句话,有的人带大家做了一个祈祷,有的人唱了一首歌,有的人念了一首诗。他们把蜡烛放下就出去了,剩下威克的兄姐和我在房间里。我把衣服脱了,钻进被窝里抱着威克。

安乐死在美国是犯法的1994年,俄勒冈州选民投票通过《尊严死亡法》,成为美国第一个通过安乐死的州;而作者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州,至今都未通过该项法案,帮助别人自尽也算是凶杀,知道有凶杀发生而不报案也是帮凶。当天晚上的一切具体安排,我知道的不多,威克不让我碰任何药物和针具,怕给我找麻烦,他让跟自己最要好的四哥一手包办。我只知道他的四哥去找了威克的医生,拿了一大堆安眠药,这种是处方药,就算是医生也只能每个月开方子买一点点。这个医生把自己好几个月的储备全都给了我们,他答应威克到了最后关头他会帮忙。

从律师、医生、大门外的护士,到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知道这是终极的礼物——为了尊重一个人的自由,我们承担了法律风险和生离死别的悲伤,让他走。

我一手抱着威克,一手探察着他的心跳,我闻着他的气味,感受着他的头发摩擦我的脸。输液管里已经流着无色的安眠药溶液了,我们还会有多长时间?15分钟,半个小时?

我听见威克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过了不久,威克吸了一口气,又说,“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好爱你,威克。”

歇了会儿,他又说,“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永远爱你。”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没多久,他再说,“我爱你。”

这是怎么回事?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到自己有气无力的时候,还是在说着。是不是药物导致他的神智不清?

他的睡意很重了,他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一直对自己没有自信,我要我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就是我爱你,让你以后再也不要怀疑自己。”

我一直忍着不掉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感到体内缺氧似的,他的遗言让我窒息了。他这段话是早有计划的吗?一个临死前几分钟的人,心里没有惧怕,只顾着给我留下他的爱。

这是,他给我的,最终极的礼物。

威克肯尼,1994年3月25日,晚上十点半,去世。

9

第二天我回到旧金山的家,前几天走过的路,看起来还是一样。

到家了,习惯性地拿起了电话听留言。只有一条。

“Darling, I love you so much. 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都是因为你……”

我完全忘了威克给我留下的这一段话。他人昨天晚上离世,他的声音今天上午又在我的耳边。

“……我为了要跟你有多一点的时间,才坚持到现在。就算我们最坏的日子,也不是太糟糕。你是一个守道义的人,我爱你。”

后记

威克是我认识的人中第一个死于艾滋的,在他之后我有好几个朋友去世。我陷入了长期抑郁,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干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我心里怀着一股不愤,为什么让我遇到人生最爱,而只给我十四个月这么短的时间?

我知道自己要告诉父母我的遭遇。他们居住在另一个国家,我挂了长途电话回去,“妈,我有一个爱人,他死于艾滋。”用了最少的字数,出了柜,解释了一切。要骂就骂好了,没有语言可以比我内心的悲痛更有杀伤力。奇怪的是,从此之后,他们会听我讲我的威克了。

过了四年半,有一天起来,我完全醒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开始迈出自我封闭的空间,参与公益,建立了一个小基金会,帮助艾滋感染者和同志人群。以前对命运的质问,也总算找到答案了:我不失去他,我不会有勇气踏上艾滋战场,从卧房走到世界的另一端。

威克,感谢你给我一天,让我还你半世,算是我欠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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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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