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31个消防员兄弟

前言 2015年8月12日天津爆炸发生之后，我在天津市区见到了稚气未脱、一脸黯然的大帅。今年4月之前，他是天津港消防队四大队的一名消防员。如今在天津市从事送外卖的工作。 此前已有几位记者接连采访过他，他告诉我，每讲述一次，他就会难过很长时间，身心俱疲。 “不如你自己写下来？”我问他。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8月13日凌晨一点，我正在睡觉，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是林康——以前天津港消防队四大队的兄弟，“塘沽爆炸了！队里这会儿全都联系不上了！”刚一接通，就听见电话那头的他带着哭腔大喊着，“这会儿要怎么办啊？”他问我，我当时就蒙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复他的，但直到电话挂断好久，我都没缓过神来，只能不断的打电话，接不通；翻看着手机，以前兄弟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了出来，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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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入冬，我进了消防队，那时候只有十几个人。那天早晨，我在楼上的仓库里领了我的训练服和被褥，一股脑儿的扔在床上，就准备去和老队员们一起训练。

班长二光一把拉住我说，“这可不行！队里可和你家不一样。队里得有队里的样子，内务必须整齐！”随后，他帮我整理了被子和床单，当时我想：怎么这么多事啊！可当我看到他叠好的被褥，顿时感觉无地自容——被子有条有线，非常整齐美观。二光让我照着学，我是一个非常没有耐心的人，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练习，好半天才叠锝有三分样子，二光这才肯带着我下楼训练。

“终于可以去训练了！”我在内心欢呼道。入职以前，我最向往的就是当一个“消防员”——纵横火场的英雄，哪里有难去哪里！圆梦时刻到了。

那时候天气还很冷，业务技能训练并不多，主要以俯卧撑、推杠铃等体能训练为主。第一天，我们就在车库里面练习双杠，看着他们一个个轻松翻上双杠做俯卧撑的样子，我感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轮到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不仅双手要支撑住，双臂还要弯曲向下，特别费劲，才做了两三个我就感觉两个胳膊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了。

“大块头”薛宁总是站在最前面。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薛宁。仿佛任何一个项目都难不倒那个大块头似的，非常猛！可轮到我就常常做不好，执勤队魏队长有时也会训我，那段日子连睡觉都觉得好累。老队员常常讲，以前他们当新兵的时候多痛苦，多难熬，“对你啊，我们都算是照顾的！”我听了直咂舌。

休息的时间只有训练之后、开饭之前的那一小段，我们通常都会坐在电话班的房间里，抢床位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手脚慢的只能站着喽。抢座位也是我们的一种乐趣。

我刚入队没几天，一艘停靠在天津港的外国船只就失火了。当时，我作为新兵没有去，只知道火着的很大，出警的队员走了很久，回来全身都湿透了。事后，因为我们英勇灭火，港务局还发了奖金，去的人每人三百，连我没去还有一百块鼓励，年前集体大会时，薛宁等人还接受了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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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新年伊始，队里忽然增加了好多新人，很快就三十多人了。天津港的海风开始变暖，全方位的训练也随之开始了。爬各式的梯子，两人合作打梯子，打水带，着装，熟悉器材操作等等。老队员不用训练，和队长一起负责指导新人。我非常开心——这下我也可以轻松了——毕竟我也算半个老兵了嘛。可班长二光却立刻给我泼了一盆凉水：“你体能行了业务还没熟练呢，别想着偷懒，你也去！”

人多队里就更热闹了——那时候宿舍的床铺全都满了，每天下午训练结束都有人去楼下的篮球场打篮球，那年夏天全消防支队篮球比赛我们四队还赢了，连带着整个队的伙食都好了些。真怀念当初他们打篮球的日子，不会打的就坐在篮球架子下边吹牛边评点他们的球技——真的很无忧无虑。

还有一部分人在二楼看电视——之前在电话班看，现在也挤不下了，于是队里专门布置了一个电视房，后来几个兄弟还陆陆续续搬来了几台电脑，虽然没有网线，但比以前方便多了。尽管平时没法随意出门，但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乐子。

队里有个小卖部，进货和卖东西都是李富越负责的，我们经常一堆人围在那里，一块吃零食，一块吹牛逼，天南海北地聊天……每次富越进了新货，我们几个人都要买来互相尝一下，最有意思的就是和富越抬杠，说他这个东西贵、那个东西不值的，他就会气得跟头牛似的跟我们吵。我们当然知道了这些价钱贵了跟他没关系，但就是喜欢一帮人和他一个人吵架的感觉。

只是，这次爆炸他作为电话班的成员第一批进入现场，永远也回不来了……

3

那时候，我们几乎一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演习，去普通堆场、危险品仓库，或者游轮母港码头。在我印象中，最大的一次演习是在塘沽港的邮轮母港，几个消防大队、公安、交警支队都参与了，场面很宏大，电话班从头到尾记录下了当时的场景，只是相机和u盘可能已经随着四队的楼一起没了。

偶尔也会有领导来支队检查，最高一个领导是天津市主管交通的。为了迎接他，我们提前两个月开始准备工作——每天都打扫卫生，还从各个大队抽出业务优秀的组成一个表演队，那两个月每天的工作都是围绕着领导检查而准备——这有可能是我们一辈子接触最大的官了。那天我还穿着避火服为领导展示装备；当然其他人也都没闲着，有的人负责搬器材，有的负责卫生，有的负责照相，非常热闹。

业务表演之前，大家在路边等待。

只有临近过年，我们才能休息一段时间，也不能回家探亲，需要轮班执勤。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大家都会齐聚在食堂包饺子，大伙把几个桌子拼成一个大的桌子在上边和面擀皮包饺子。

那个时候几个人一组互相帮忙把饺子包出来，每个人都有分工，可是我跟其他几个队员从来也没包过饺子，显得非常无所适从，不会包怎么好意思吃呢？

老队员老魏看出了我的尴尬，“大帅，来我这帮我打下手！”我飞快的应了一声就过去，可是我在一边笨笨的老是出错，反而给组里添了不少乱，可老魏还是不厌其烦的教我怎么包：“馅少放点，合上饺子皮使劲捏就行了……”包出来的形状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我只能祈求下锅别散就行了。

大年三十，全队的兄弟们都会坐在电视房里看春节联欢晚会。

包完饺子，我们坐在电视房里看电视聊天，看春节联欢晚会。厨房在12点之前把下午大家一起包的饺子煮给我们当宵夜，队里一片欢声笑语。我完全找不到自己包的饺子，只是记得那天的饺子特别的好吃。

那天吃完饺子，我就出去监护了。冬天的港口非常冷，海风呼呼的吹，家家都在放鞭炮，火灾隐患非常多。四队出了一个车，大队长带队在小区里巡逻，熬到凌晨三点才回去。当时在车上我就在想，别人过年都是一家人在一起，我也是——我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

我好想和老魏、以及兄弟们再一起包一次饺子，可是我再也没机会了。

4

年后，因二队缺人，从我们队抽出去了十个人，包括二光，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别。我们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有点难受又有些无奈。当然大家并没有离太远，我们还是经常相聚，有时候会约在新港二号路那里一起吃饭、唱K。

二光调走后，梦雨当上我们班长了。这家伙以前就爱抢我电脑玩，当了班长后更爱拿班长头衔压我了。不过我也知道他只有对好兄弟才这样。

那时候小胖、梦雨、小崔、大仓……我们七八个人经常在电视房玩游戏，一起配合打联盟，谁犯错误了就会几个人骂他。因为打游戏有时候还被领导批评，但都被梦雨扛下了。那段时间，我们几个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睡觉前几个人还要聊会儿天。我是个河南人，他们总是拿河南人偷井盖这事打击我，当然，我知道只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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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我辞职了，在天津市区工作，回塘沽的次数并不多。直到8月12号，一场爆炸带走了我31个兄弟。

13号凌晨，挂了林康的电话，我彻夜未眠。天一亮就请了假赶往塘沽，当时已经有几个离职的兄弟赶到了。我们疯了一样在各个医院寻找活着的兄弟，最后也只找到六七个。

那天，我先到了泰达医院，一进医院就看到是很多人匆匆的走过，四处找人——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更多的是伤员。也有很多人自发组成的志愿者在发食物和饮用水，帮忙维持秩序。

我最先看到的是小齐，满身都是针线，我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简单安慰几句，就立刻赶赴下一个医院，在港口医院我见到了力哥，力哥虽然也浑身是伤，但稍微好一些、行动没受多大影响。

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和大多数家属一样，在医院楼下焦急等待，晚上几个人就和朱队一起在医院打地铺，等兄弟们归来。朱队岁数大了，还坚持每天带着我们在医院等消息、安抚家属情绪，没过几天，嗓子就哑的说不出话来。那时每天都有离职的消防员从外地赶来医院，可是一天天漫长又煎熬的等待之后，我们的希望总是落空。

我见到一个又一个家属赶到港口医院，询问他们孩子的情况，有的承受不住晕倒在地，有的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待在那里，来一个救护车我就失望一次——“哦！不是四队的！”

头七的前一天我去了二队，见到了之前的班长二光，爆炸发生后，他第一批冲进去救援。在他手机里现场的照片中，我看到了电影才有的灾难场景。他告诉我，按现场情况，没找到的人活下来的几率太小了！只是没法说。

其实我也不愿相信，所有的人都是自己在骗自己。可我们也只能互相安慰，一起回忆着以前在一起的时光，心中坚信他们一定会回来。

6

我有时会做梦梦到他们，可惜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家属经常问我们要语音聊天记录和照片，我们几个就四处找。一边找一边想着当时照片上的情景，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但又做不了别的。

9月12日，爆炸发生整一个月，我们离职的、在职的、受伤能行动的消防队员又聚在了一起。我们做不了别的，只能买些蜡烛为他们祈福，买些他们爱吃的东西为他们带去。

再见，我的兄弟们

那一晚有风，蜡烛忽明忽暗的，它承载着我们曾经欢乐的时光，一起聊天吹牛，一起打篮球，一起加油，一起看电视，一起包饺子，还有曾经我待了两年的地方，一直在风中闪着。

但那一个个欢声笑脸我只能从照片上寻找了。薛宁，战力，老魏，俊哥，赵科，王宇，两个小崔，小胖，富越，大宝，老二，大个，苏阳，大仓，梦雨，张导，老常，原哥，小晨晨……如今只能祝福你们了。只愿，死去的的人在天堂安好。愿活着的人平平安安。我们是兄弟，不离不弃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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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文中配图：作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