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女孩”夏华斯来华寻亲记

2015-11-22 00:16:1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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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对于这块土地来说,Jenna是个“异物”。那种不相容的感觉,不论是当年的被遗弃,还是现在带着那么一丁点儿荣耀感的“回归”。我会在头脑里假想那些遗弃的过程,不借助影视剧的渲染印象,只凭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去想象。惊觉恐怖至极。Jenna确实是个“异物”。她努力学习了解她的原生国家,并把自己当今的价值观解释给原生国家的人们听。对于她和对于我来说,这个过程,都是一个掘开自己、解释生活、认知眼前这个国度的思考经历。她为我提供了一个客观又不麻木的视角。

法律上来说,夏华斯(Jenna Cook)的生日是1992年2月2日,她喜欢这个日子,“好记”。但在生命开始的20年中,这始终是她的挣扎——大概出生一个月左右,她被遗弃在武汉宗关办事处附近。之后,一个叫玛格丽特的美国单身女人领养了她。她也是中国开放国际领养的第一代孩子中的一员。

从5月17到7月12日,夏华斯在中国度过8周的时光,已经是耶鲁大学人类学专业学生的她,希望这次旅途可以为她找到亲生父母。借助媒体,在她的中国“故乡”武汉,她接到一二百个认亲电话,与44个家庭见面、聊天,倾听他们的故事,拥抱、流泪、合影,与36个家庭做了DNA比对,结果,皆是令人失望的阴性。

然而,这并不是一场一无所获的旅行。在那44个故事里,她读懂中国,玛格丽特读懂她,一些多年来为遗弃女儿而心存不安的人们,也得到各自内心的宽慰。

夏华斯与美国妈妈玛格丽特(周超/图)

杭州来人

身穿粉色上衣的跛脚女人走进会议室。她的脸色暗红,有点慌张。男人跟在后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这是6月6日认亲会的第一个家庭。

女人坐下来,在长桌把头的位置,男人坐在她的下首。对面是等候多时的夏华斯。她穿着干净的点饰深色连衣裙,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夏华斯右边是美国妈妈玛格丽特,再右边是武汉电视台编导柏玉娟,协助这对美国母女与中国家庭沟通。

粉衣服的女人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他们是湖北应城人,在杭州打工,这次特意赶来,是因为他们在1992年二三月间第4个女儿出生后,遗弃了她。

“养不活。”女人说。

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家人只叫她“四四”。她出生前,家里已经有3个女儿。她离开之后,男孩诞生了。这对农民夫妇终于停止了生育。

“四四”是被奶奶抱走的。他们隐约记得似乎是丢在武汉宝丰路,距离宗关办事处两三公路的路程。至于具体丢在哪里,现在无从得知——奶奶已去世了。

这次他们在报纸上看到夏华斯寻亲,回想当年迫于家境的选择,而今生存状况略略缓解,想了个心愿。

因为不想在家种地,这夫妻二人到杭州一家裁被子的工厂做工。“做的被子是出口到美国的。”男人解释说。他们每天做工10小时,除了周三周日,一周加班5天,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他们讲述这个在中国百万产业工人身上丝毫不稀罕的故事,夏华斯突然哭了。

她跑到桌子对面,拥抱那个女人。女人一下子控制不住,剧烈地流起眼泪:“不管是不是你,我都想来看看,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DNA测试需要600元。玛格丽特说,这个钱由我们来承担吧。此前他们见过11个家庭,与8个家庭做了DNA测试,都是对方付钱。

男人赶忙说,600元“无所谓”,自己可以承担。哭泣中的女人也暂时从伤感中抽离出来,连说“不用”。但玛格丽特和夏华斯也很坚持。

会面了半小时,离开时,女人拥抱玛格丽特,说:“谢谢你把她养大。”夏华斯摩挲着那个沉默男人的肩膀,送他们离开。

从上中学开始,夏华斯就对发展中国家的人们的生活产生了兴趣。一方面是对妇女命运的关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去理解她出生的地方。她对中国工农的生活有初步的了解,是从《A Day in the Life of China》(《中国人的一天》),《MaterialWorld》(《物质世界》)这样的照片书籍里看到的。她看到当地的市场,所有的蔬菜水果鱼肉摆在摊位上,而美国的物品摆在超市的货架上,你不需要见到卖东西的人。还有扁担挑水,小推车运西瓜。她2008年来武汉时曾要求去武汉周边的乡下,看那里的人如何生活。她从美国的书本上看到的中国,逐渐真切地呈现在她眼前。

夏华斯知道,中国人喜欢用“幸运”来形容她。尤其是她听了应城夫妻的故事。

“那可能是我的生活。”想到这个,她突然就哭了。

可能务农,可能辍学,因为是女孩的缘故,要把宝贵的上学机会留给兄弟。夏华斯知道这一点。

“原本生在这里,结果人生却在那里。我不知道是否就是命运。”她说,这让她心存感激。“我尊重那些务农的家庭,尊重他们的体力劳动。……其实没有任何理由,我比他们更值得现在这样的生活。这让我感觉谦卑。”

端午节前后,又有两场认亲会,那次,“父母”们给夏华斯带来了粽子、早上家里的母鸡刚下的蛋、自家树上采摘的花。他们一路从偏远的山上走下来,来见这个被他们权当作“女儿”的外国女孩。夏华斯曾想过这些从溪流里抬水上山的人们,这些只有露天厕所的人们,虽然跟她的生活迥异,但他们跋山涉水赶到她的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历史的一部分,“我的生命故事的一部分。”

“能见他们我就很高兴了,不管他们是谁,或穷或富,或者一般般,也不管他们是否处在人生的困难时期,就算他们是乞讨者或者罪犯,都没关系,我都接受,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必须得是谁才行。他们就是他们,那就很好了。”

汉阳来人

第二个家庭是从汉阳来的。

依然是女人一马当先,坐在首位,她穿着黑色的旗袍,像个新闻发言人,一张嘴就说:“大家都爱这个孩子。”

可一回溯1992年的那个冬春之交,她就哭起来。是家里一个婶婶抱走孩子的,在出生半个月后。孩子被交给一个平时常跟他们家打麻将的人,那人拍着胸脯承诺:一定给娃找个好人家。

后来过了很久,黑旗袍女人再跟那人打麻将时,那人说:抱着孩子问了很多人,没人要,后来抱到硚口区(宗关办事处所在区),再后来被福利院接走了。

女人觉得夏华斯婴儿时的照片跟自己大女儿七八个月时很像,“左边的眼睛很像”。被送走的是第二个女儿,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

“不是养不活。当时计生。”女人在二女儿的襁褓里留了张纸条:孩子可能不想认我,如果想认,记得她妈妈姓万。

柏玉娟打断她:姓万的人很多啊……

万妈妈说:我只是想让她知道。

几天前,武汉当地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耶鲁女孩”夏华斯寻亲,万家姑父拿来报纸,说:这个孩子学习好,像我们家的。

万妈妈决定试一试。

“不恨我就够了。怕招恨啊,不敢找。”

女人的故事,是跟夏华斯挤在同一条板凳上讲述的。从她开始哭泣,华斯就走过去,搂着她。她更加激动了,但也得到力量完成讲述。

玛格丽特询问她是否愿意做DNA测试,女人说:“不用考虑,做吧。再贵我们也做。”

玛格丽特给一位前来认亲的男子进行DNA样本采集(周超/图)

离开时,夏华斯说:我喜欢你的裙子。万妈妈说:我们以后还可以交往。夏华斯说:谢谢你们能来,很高兴认识你们。

似乎两个人都清楚,彼此的关联性有多强烈。以眼泪开始,以微笑结束。

夏华斯已经很了解,自己是当初家里“中间”的那个女孩,这样的规律每每得到印证,她甚至为这个“发现”有所自得。

她觉得自己从来就知道是被领养的,玛格丽特早早就告诉她,“我想我一开始就接受了。”

“小孩子很容易相信人。他们问,是不是父母不想要我?你就说,不是的,是因为法律。违反法律会被惩罚。他们就相信了。”玛格丽特说。

但当孩子们渐渐长大,这种身份的挣扎就变得起伏不定。

“被领养的孩子,其实一生都在挣扎。(只是情绪强烈)有波峰有波谷。”

小时候她看动画片《亚瑟》(Arthur),主人公是只土豚(aardvark),他们全家都是土豚,还有其他家庭,像兔子,全家都是兔子,狗的全家都是狗。

“他们通常都跟他们的父母长得很像。他们都有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或一样颜色的皮肤。”这个问题开始困扰她。她去杂货店,有人问:你从哪来?

从哪来?这个问题好像在说:你是从外太空来吗?

还有人问:你值多少钱?

值多少钱?我是一条面包吗?

夏华斯所在的社区白人居多,这也是为什么在选择大学时,她挑了一所国际型的大学校。

她有时觉得,领养并不是自己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应该“集中精力在学业和朋友相处上”,“就像普通人一样”。但有时这个问题又显得那么扎眼。比如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她会渴望中国的亲人在场。她跟一些年长的被收养者聊天,后者说,当他们有了孩子,会更加想念亲生父母。

“我想这个问题会反复地出现,这总是你身份问题的核心。”

当她来到武汉这座夏日雾瘴的火炉城市,情感就愈发强烈。“我在他们的国家,我在我最初的地方,我就更想念他们。”“我学了汉语,希望对他们说‘我爱你们’。”

她跑到福利院周边张贴“寻亲启事”,那里有个好听的名字——“胭脂路”,她与街边的小商店商量,把海报贴在他们的冰柜上,这样,正在争创文明城市的武汉的城管就不会立马撕掉它们了。她反复地去宗关办事处周边,那里有一个水厂客运站,每天百余辆大巴将迁徙的人来回运送于湖北农村、小城镇及首府之间。夏华斯跑去看那些大巴车,记下陌生的地名:孝感、安陆、广水、道桥、云梦……猜测哪里有可能是她的家乡。客运站的刘金花书记同意夏华斯把海报贴到大巴车上。

刘告诉她,20年前自己就在这里工作,看到好多孩子被留在车站。

“女孩儿们被遗弃在各种地方——厕所、座椅、售票柜台外。我们车站就有职工,孩子是这里捡来的。”刘说。以她的经验,夏华斯的父母来自云梦、道桥的可能性最大,那里曾经有很多“卖血的”,“丢孩子的多”。云梦线司机的哥哥就丢过孩子,只是年份与夏华斯不符。

在车站工作的一个黑脸大叔,猜测夏华斯是安陆人,因为“那里最穷”。

夏华斯看着这些大车开走,希望这些海报通过向乡村流动的人们,带到她的亲生父母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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