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小心,老大哥在看着你!

2015-11-26 00:15:48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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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的另外一端,有一间“传统室”(tradition room),里面有各种奖杯、奖状、列宁的胸像、“契卡”优良工作记录。“契卡”为苏联对秘密警察的称呼:“只有那些头脑冷静、心底温暖、手脚干净的人,才能成为契卡人”(契卡创建者捷尔任斯基﹝F. Dzerzhinsky﹞所言)。桌上有很多看起来像果酱罐子的玻璃瓶,瓶身上仔细贴着标签,里面是一块肮脏的天鹅绒布,也就是个人味道的样本。警犬只需要从这里知道某一个人的味道以后,便可担负追踪任务了。根据国安部辞典,它们的正确名称为“嗅觉保存物”。我站在那儿,不禁开始狂想:或许在这栋硕大的建筑的某一个角落,我过去的味道还像果酱一样被保存得好好的?

接下来,是他们称之为铜锅炉的一间又深又大、四处用金属包起来的房间。国家安全部原本计划在里面安装一部全新而庞大的电脑系统,把每个人的信息都放进去。用金属将房间包起来的目的,在于隔绝外界的电子干扰。现在铜锅炉里面堆放着的是几百件大袋的纸张,也就是从1989年秋的大规模抗议开始,一直到1990年初民众冲进国家安全部之间,部内大量销毁的文件残骸。假设国安部一定先从最重要、最敏感的资料开始销毁,高克机构现在正努力地一片一片将它们拼回原状。

前东德国家安全部总部外观

总而言之,这个高克机构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它是在过去可以称为“国家恐怖部”的地盘上所新建的“国家真相部”。它位于柏林中央的行政部门内,很多大楼的走廊虽然现已装上了西德的新式照明和塑胶地板,东德味道却仍然弥漫在组织内:阴郁的啤酒肚门房,访客必须别在身上的识别证,各种不合理的规定,三联式的申请表,随处收费的习惯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回想到东德的官僚主义。当然,还有那傲慢的福利国家所留下的各种习性。高克机构的职员中,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人,不是去吃中饭,就是去休假,否则就是“去看医生”了。我好像回到过去,几乎可以听到德国上班族之间的标准问候语“祝你用餐愉快!”(Mahlzeit!),此起彼伏,穿越时空而来,或似乎听到了一名秘书对另外一名说“我可以用你的碎纸机吗?”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刹那间,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形象:这个在原来的国家安全部之上建起的新机构,每天没完没了地尝试将撕碎的纸张拼凑起来。

现在,每张我们所看到的文件,都经过机构的档案室人员整理,将新的编号整齐地盖印在国安部小心翼翼手写的页码之上。这虽然可笑,但反映出的正是德国人一丝不苟的一面。一个极端接收下另外一个极端。东德想必是现代史中,秘密警察组织最广泛、严密、滴水不漏的极权国家了。而新德国则是现代民主国家中,最大量将过去极权统治中的资料暴露于民众眼前的政府了。

1991年,统一后的德国国会通过了一项特殊法,小心规定了这些档案的用途。舒尔茨女士比我先阅读了我的档案,正是规定的一部分。根据这项彻底执行的法律,工作人员应该先将有国安部受害者或无辜第三者出现的特殊页挑出来影印,将名字涂黑,再影印一次,确保即使透过强光,也无法读出那些名字。同时,工作人员必须要抽出任何与当事人无直接关系的第三者资料。但是,秘密警察的工作就是要搜集、挖掘私生活中最不为人知的细节,其中哪些算是与被害者有直接关系,哪些不算呢?而高克机构的工作人员又凭什么来判别呢?

阅读档案的结果可以极为可怕。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现在变得非常有名的个案。薇拉沃伦贝格(Vera Wollenberg)为维尔纳克雷奇尔牧师所在潘科教区中的一名政治活跃分子。她阅读自己的档案时发现,她的丈夫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开始打她的小报告。例如,星期天全家出去散步,星期一,她的丈夫努德就会到国安部把所有的事都向她的个案负责人全盘托出。她以为她和努德结了婚,事实上,她的结婚对象为IM“唐诺”。(薇拉在回忆录中称呼他时,不是努德唐诺,就是唐诺努德。两人现已离婚。)另外一个有名的案例为作家汉斯约阿希姆舍德利希(Hans Joachim Schädlich)。他发现他的哥哥一直在监视他。上面的两个例子中的当事人,都是看过档案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如果没有档案的话,他们或许还是亲爱的兄弟、和睦的夫妻只不过爱是建筑在谎言之上的堡垒而已。

副作用中也有轻松的一面。当特别法通过后,柏林洪堡大学的学生向女朋友吹牛时会说:“当然我得想办法去看我的档案。简直不敢想象里面会写些什么,不过,我非知道不可。”甜蜜性感的女孩对这样的男生,能不印象深刻吗?然后,高克机构的回信到来:到目前为止,本机构还未发现你的档案。羞辱。甜蜜的性感小猫转而去找另外一个有档案的男孩做她的男朋友。

当我告诉朋友有关我的档案的事时,他们的反应非常奇怪,说什么:“你好幸运!”“真特别!”如果朋友中有人曾和东德有关的话,他们可能会说:“对,我也得去申请看我的。”或是:“看起来我的已经被销毁了。”还有人说:“高克说我的档案在莫斯科。”从来没有人说:“我确定他们没有我的档案。”如果由弗洛伊德观点来看,这些人得的可以说是“档案嫉妒症候群”了。

其实我的档案和其他人的相比算不了什么。我的全装在一个档案夹内,而作家尤尔根福切斯(Jürgen Fuchs)的资料,需要三十个档案夹。我的只有325页,而异议歌手沃尔夫比尔曼(Wolf Biermann)则有4万页。不过,小钥匙也可以打开大锁,一块小敲门砖可以让我进入大房间。不仅在德国,任何有秘密警察的地方,一般人都会抗议,说那些秘密档案非常不可靠,充斥扭曲、伪造的情事。果真如此的话,这种事应该也会反映在我的档案上。为什么不从我开始测试一下?毕竟,我最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了。另外,负责我案子的军官和线民心中是怎么想的?把我当成什么?难道档案和档案后面的男男女女,能够告诉我们比有关共产主义、冷战、间谍工作有意义或无意义更多的事情吗?如此大规模、有系统地对民众公开秘密警察档案,是史无前例的。过去从来没有任何地方或任何人做过。这种做法是对的吗?对相关人士会有什么影响?经过这个事件,我们应该对历史、对记忆、对自己、对人类本身,都获得更多体会才对。因此,我要先声明,如果我在书中表现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感觉,请别误会。我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样本、一个达成目的的方法、一个实验的目标。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不仅得探索一份档案,还要走进一段人生:一段我曾经走过、拥有过的人生。万一你有任何怀疑的话,我必须先澄清,这本书中述说的“一段人生”,和“我的人生”是不一样的。通常当我们谈到自己的人生时,谈的只是自己的过去,集合了自己生命中走过的许多事件的心理自传。然而,真实发生的一段人生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在寻找那个失去的自我中,我同时也在寻找那失落的时代,并回答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人如何形塑另外一个人?历史时间和个人时间,公众和私人,伟大事件和个人生活。历史学家基斯托马斯(Keith Thomas)在写到传统政治史忽略了绝大部分的人类经验时,引用了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话:

那律法或君王能成或能惩的部分,
较于人类内心所能容忍,何其渺小。

回顾过去,我至少看到了我的内心所承受的当中,有多少是由现代的“律法或君王”,也就是因为东西不同的体制以及两者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或许,毕竟,约翰逊所表达的道理并非放诸四海皆准,而仅适用于他的周围。要是哪个国家真有这种情形,就算它的运气好了。

注1:玛德莱娜蛋糕(Medeleina)系法德交界处洛林(Lorraine)地区的传统甜点,法国大文豪普鲁特斯幼年时期经常与姑母配着花果茶共享的扇贝型小蛋糕,在他撰写《追忆似水年华》一书时,玛德莱娜蛋糕的美味往往勾起他强烈的乡愁,让他文思泉涌。(来自《档案:一部个人史》)

本文摘自理想国丛书《档案:一部个人史》,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汪仲
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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