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在甲骨文、AV、拉面和素描之间

2015-12-02 14:50:45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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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生时代到如今,陶涛始终未改变一点:他似乎本能地抗拒所谓积极生活。大学逃课,毕业后不愿意做办公室工作,均是如此。我几次建议他找个“正经”工作,不用终日为生计操心。他始终不愿意。

“做搬运工折磨身体,但做其他的是折磨心智。”他想要的是更广的涉猎与体验,当然,他也清楚这游荡生活将造成他的懒散和困厄。

他就是这样的人,年少时就思考“真正想做的事情”,醒得太早,却无路可走,于是似睡非睡,梦游一样地过着。

2008年秋天,陶涛辞掉了深圳工厂的活儿,找了个洗车房,尝试学门手艺,好能拥有自己的时间,继续欧美文学翻译的研究。为了省钱,他把手机停了,说可以QQ联系。但两年一晃而过,我们从未在网上遇到一次。

再次见面,是两年之后,在郑州他工作的网吧。那天,我和他坐在网吧角落里聊天,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新概念英语》第二册。当时,他正在打算从头学英文,每天背诵一篇。

他说最可怕的不是谋生艰苦,而是日常生活对人的消磨。每天晚上,他坐在网吧里,看着小孩们通宵上网,都会觉得自己要被渐渐磨了粉。“网吧最后一排和靠墙的角落,每天晚上都有人一边看A片一边在底下拽管儿。连纸巾都不用。”

陶涛觉得自己被磨成了粉。“我明明意识到这是有问题的,想抗拒,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沿着固定的路走下去,深感性格命运是无法对抗的。两只平凡的鹌鹑,生出一只自甘堕落的鹌鹑,真奇妙。”

陶涛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不能投入其中的梦想终究变成浮华的引诱,将人不断地勾起来,摔下去,越挫越伤,终于走向自己所痛恨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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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州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离开网吧,和人一起接下一个鸡蛋灌饼的摊子。半个月后,他发来短信:“保护费太高,灌饼摊子卖了,钱赔光了。”第二天早上他又发来短信:“昨天夜里我去做搬运工了,抬钢板。早上发现吐血了,可能要挂了。”

两个月后,他不得不又回到深圳,进了车间。他制定了新的计划:先全力投入,在深圳做打工奴,攒一笔钱学个电脑维修之类的技术,然后回海南做老板。一个月后,他发来短信说:“近日读红楼,深深爱上了邢岫烟,当真是‘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风雪中’。若人间真有此人多好!”我便知道,他的计划又泡汤了。

果然,陶涛在车间呆了不满两个月,就回了海南老家。他在家里找了间房子住,干起捞香蕉的零活儿。他戴着胶皮手套,把一串串青皮香蕉从保鲜液里捞出来,上秤后包装。这项工作是在浓密的香蕉种植林里操作,他感觉呼吸很畅快。就在捞香蕉的那段时间,他买了一打铅笔画起素描。

一画就是两年。2012年6月,他给我发来一批草图的照片,说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其他,就是画画。

2012年6月,陶涛发给我的画。

除了画画,我一直觉得陶涛应该去写小说。但他的答复总是一样:确实很想写一写,但一直想写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写过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直没能找到,所以迟迟不敢动。

抬钢板吐血之后,他在短信里说起写小说的理想。 “十几岁时候的人生理想是写一本伟大的小说,然后死掉。后来觉得有点亡命之徒的傻气,再后来嗤之以鼻,不复此想。现在我有点怕了,怕老了的时候认为这个理想才是正确的。”

陶涛在网上看素描教学视频和绘画教材,临摹大师作品,同一个题材反反复复练习,乐此不彼。他爱画人像,临摹徐悲鸿,画照片,画电影剧照,画他母亲,也画自己。有些画就是他的日记。他在草稿上记录心得,也记下每天的琐事。

陶涛半夜在电脑上看AV,看着看着按下暂停键,拿起纸笔画起来。在发我的第一批画里,就有十几张这样的色情素描。他对女性身体和表情的描摹极尽所能,造型粗暴,表情邪恶,细节丰富,十分传神。我怀疑他本应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能量汇聚在了铅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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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画了半年,陶涛又回到郑州。这次是被母亲赶了出来。他年近三十,窝在家里捞香蕉被认为是啃老。陶涛在郑州找了一家超市画广告板,工作之外画素描。他隔三岔五将草图发到网上,在微博里自言自语。似乎这是一条合理的生存之路,但很快,因为社保的问题,陶涛再次失业。

2013年底,他告诉我说,可能会跟孟凯去新疆,要么做个服装厂,要么承包个农场。大学毕业后的这些年,他曾在新疆孟凯那里呆过,摘了三个月棉花,终于熬不过乏味的生活,又回到内地。如今又要去,似乎是真的下了决心。

他说:那边动荡不堪,甚是好时机,我打算养精蓄锐,寻个机会招兵买马,占山为王。我觉得这是疯话,他却不再回复。第二天坐火车去了新疆,停掉了手机。

前一阵子,我在博物馆看到毕加索的铜版画,便想起陶涛,想把版画照片发给他看。我问他是否仍经常画画。半个月后,收到他的回复:沙漠边的村庄都快荒废了,这里的房子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样,没什么可画的。

我似乎很难再从记忆中挖掘出可以描述他的词语。在我脑子里,他的面容变得愈加模糊,只有那些色情素描交织一团。在那些粗暴的眼神和肉体之间,我仿佛又看到陶涛的站在沙漠边缘,嬉皮笑脸地对着太阳拉拉面。

我对这种遐想很不满意,却又不知如何摆脱,干脆拿起手机,给那个废弃半年的号码发了个短信:“最近干啥,还画画吗?”

没想到,竟很快收到了回复:“近日半夜马步冲拳,提升力量。打算重新读点书。另外,也可能回海南卖卤肉。画画肯定要继续,待情境合适了就加把火,猛画一阵。”

良久,他又发来一条:“生活总要有所改变,否则就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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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reuters;插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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