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得吃不上饭,还搞什么核试验

2015-12-04 16:51:38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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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首次核试验,据传试爆于当地时间2006年10月9日上午10时35分27秒,时间大约在朝鲜官方宣布准备核试验的一周之后。此次核试验造成了一次约为3.6级的人工地震,相当于800吨三硝基甲苯炸药(TNT)爆炸产生的烈度。10多天后,本文作者几经努力进入朝鲜,在非常接近核试验地点的城乡,观察当地状况,并遭遇了一些波折。他以“商务考察”的名义掩藏对这个邻国极度的好奇心,进行了细致到近乎琐碎的观察。本系列所呈现的,是那场让国际社会哗然的核爆之际,“风暴眼”里波澜不兴的一幕幕,出于诸多考虑,直到如今作者才肯讲述当初的见闻。本文为系列“窥探”的第一篇。

为了进入朝鲜,我在中朝边境逡巡了十多天,没有遇到一个朝鲜人——据说,很多人为了活命而越境跑到中国这边。我去了图门市、延吉市、珲春市,沿着图们江眺望对岸的山川,与这边没有什么不同。

就在几天前,10月9日,朝鲜刚刚进行了一次震惊世界的核试验,地点就在离我100多公里处。早在9月9日朝鲜国庆之际,中国人赴朝鲜旅游已经停止。

整个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似乎并没有受到核爆的影响,出入境的货物量几乎没有变化、口岸检查也没有更严格。但是,以旅游者身份入朝已经不可能了。幸亏朋友小高认识在朝鲜的中国投资者,我把出生日期发过去,准备以投资考察的名义进入朝鲜。

商务赴朝的邀请函原本两三天就能办妥,这次大费周折,10月21日,在我几乎失去信心之际,邀请函终于到了我手上——只是张复印件——据说复印件在朝鲜与原件一样有效。

原本,我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获得签证,多去几个地方,但最终得知,我在朝鲜的活动范围缩小到罗先市。小高说,应该是受核爆影响,朝鲜方面的审查严了。

邀请函一共三份,都非常模糊,其中一份上用汉语手写标注着我的名字。小高说,另外两个人是他们的朝语翻译,和我一起过关,大家都方便些。

我开始为进入朝鲜做最后的准备——食品、啤酒、香烟,以及牙刷,根据从网上获得的经验,朝鲜宾馆的食物供应很差,而牙刷等则是送给朝鲜人的小礼品。

新买的存贮卡插入照相机,所有内容清空。电脑、手机、MP3等禁止入朝的东西存到宾馆前台。

很快,两位同行者——小朴和小李到了我住的宾馆。俩人都带了很多行李,甚至包括被褥和铺盖。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刚刚通过中介公司应聘,赶赴在朝鲜的中国公司工作,也是第一次去朝鲜。不过,他俩朝语都不错。

中国珲春市与朝鲜罗先市之间的国际大客车每天一趟,早上从朝鲜开过来,下午两点多发车回去,票价51元人民币。抵达珲春长途客运站已是早晨11点多,却还不卖票,询问才知,由于今天周末,还不确定朝鲜那边是否发车。吃过午饭,车站才确定朝鲜的大客车已经过境。

客车司机是两个朝鲜人,昨天来车站咨询的时候,因为我给他俩拍照,其中一人还检查了我的护照。与中国人比,他们表情很严肃,胸前戴着领袖像章。

两点十分,大客车准时出发。我特意数了数,今天周末,人多些,共有十七名乘客,昨天才七个人。乘客都是中国人,有人几乎是空手,也有人大包小包,大多是食品,还有成捆的饮料和啤酒堆在空着的座位上。我挑了个靠后的座位,准备过关后避开两位司机,拍摄朝鲜士兵和田野的景象。

南行约五十公里,就是圈河口岸。据当地报纸报道,圈河已经成为吉林省进出货物量最高的口岸,超过了拥有中朝跨境铁路线的图们口岸。也就在前几天,我好几次试图进入口岸的警戒地区照相,都被持枪的武警战士阻挡。

从圈河口岸行驶而过的大巴。(图/Carlos Barria,Reuter)

大客车直接驶到口岸大楼前,全体乘客下车办理出关手续。大楼里,有卖食物以及纪念品的摊贩,一位小伙子喊:“手机和书籍朝鲜不让带,免费存。”

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填一张出境卡,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邀请函是复印件,负责出境检查的武警战士拦住了我们,他说:多次往返可以持复印件,第一次出境不可以。

幸亏朋友小高的公司与当地部门关系不错,经过多次交涉和长时间的等待,武警终于放行。

两位朝鲜司机等在门口,帮我们提起行李上了车。大客车缓缓驶过横跨图们江的元汀桥。回首望去,中国的国旗飘扬。对面,已能看到肃立桥头的朝鲜人民军战士了。

听说过朝鲜这边的路不好,实际情况则超出想象——从桥头到朝鲜边检办公楼不过二十米,竟然也坑坑洼洼。边检办公楼是几间平房,显得杂乱破旧。

全体乘客再次下车,提着大包小包接受检查,办理手续。我把护照和邀请函、入境表塞入窗口,里面的军官拿起来,随便在电脑里扫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小李用朝语和他交流了几句,再把自己的也塞进去,同样,对方在电脑里一查,也扔到一边。小李急匆匆地说着什么,对方懒洋洋回答几句,摆手示意“下一个”。小李回头告诉我:“他说没有我们的名字。”

下一个是朴小姐,她倒非常顺利,军官笑嘻嘻地在她护照和入境表上啪啪地盖了章。我和小李占着小窗口不走,求朴小姐:“你告诉他我们是一起的。”朴小姐用朝语斯斯文文地沟通,军官友好地聊了一阵,又在电脑里查询一番,终于给我和小李盖了章。小李说,他说我们的名字错了。

然后是盖检疫章和搜查行李。我们把行李都放到大桌子上,看到一位军官在窗户旁抽烟,就去请他检查,他挥挥拿烟的手,兀自沉默地看着窗外。

军官抽完烟,大桌子上已堆满了等待检查的行李。军官命令大家把所有包裹打开,随便在每个包裹里摸了一把,就啪啪地在入境表上盖章了。看到这么宽松的检查,连我放在旅行包侧袋的照相机都没摸到,我有点怀疑传言的准确了,甚至后悔没把录音笔和手机都带上。

走出边检楼再登上那辆大客车,天色有点黑,问问小李,才4点钟。小李在珲春汽车站十块钱买了两个电子表,一个自己看时间,另外一个准备当礼物送朝鲜人。

从圈河口岸进入朝鲜的乘客们,提着行李下车办理出关手续。(图/Carlos Barria,Reuter)

车上又多了几个人和一些货物,显得满满当当。最后一排坐了位朝鲜女孩,一直温和地笑着。两位人民军士兵上车检查护照和入境表,其中一位没下车,当他想坐到一个空位上时,被空座旁边的中国人干脆地拒绝了,示意有人——其实车已经开了。除了这位人民军士兵,没有人站着。那士兵没有表现出不悦,双手抓牢扶手,身子随汽车颠簸。

我把自己旁边的旅行包扔到后面,招呼士兵坐下。士兵羞涩地笑笑表示谢意,坐下。由于座位下塞了两捆啤酒,士兵的腿放不进去,只能侧着身子,显得很别扭。

我掏出烟,递给拒绝士兵落坐的中国人一支,互相点上。想了想,也递士兵一支,他没有推脱,拇指和食指掂着烟,我给点上。旁边那位说:“别理他!他们朝鲜人是不允许坐这车的。”也不知道士兵听懂没有,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拒绝士兵落坐的中国人姓李,已经来朝鲜七八年了,做汽车配件生意。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我再问,这次朝鲜核试验对两国商贸是否有影响,他说还没看出来什么变化,不过听说丹东那边已经有影响了,然后突然想起来:“对了,人民币升到四百了。”

李先生说,一个多星期前,人民币对朝元的黑市兑换率还是1比385,核试验后快速升值,大米、面粉等物资也开始涨价了。李先生看看那位人民军士兵,显出厌恶的表情:“穷得吃不上饭,还搞什么核试验。”

人民军士兵静静地抽烟,漠然看着窗外。后座那位朝鲜姑娘也仍然端坐,脸上保持着微笑。

车窗外已经漆黑。好像下雨了,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甚至看不到一丝亮光,远处隐约的黑黝黝大山的剪影几乎融入在无边的黑暗中。

旁边的王先生凑过来:“听说金正日在美国有四十多亿存款。朝鲜就那么点儿人,一人分一点儿也穷不成这样——朝鲜人每个月工资也就合咱人民币十来块钱。”

我问王先生做什么生意,他说准备来建个木材加工厂。李先生一听:“做木材生意好啊。我有个朋友,去年只从朝鲜拉了一车地板块,赚了七八万。”王先生说,这已经是他一年内第五次进朝鲜了,本来现在厂子应该建起来了,但他确实对朝鲜这个国家没底,加上核试验了,他再来看看情况。

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国内一家工程机械公司工作,来朝鲜市场考察。

“可别来朝鲜。”李先生说,“他们没钱。要了货也不给钱!”

我说:“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算是中朝之间的一条主要公路了,竟然这么差,肯定要修的。”李先生说,这条路早就与中国人签订协议了,包给中国人修,但朝方的条件一会儿一变,拖了好几年,仍然没动工的迹象。

“不过,”李先生谈兴很浓,“路这么破,打起仗来坦克什么的进不来。等会儿你注意看路边,有好几根大柱子,下面做成这样的尖,用个插销一样的顶着,一打仗,随便一个小孩就能把柱子放倒,路就断了。”

“打仗?”我有点惊奇,“路的另一端是对朝鲜最友好的中国和俄罗斯啊。”

“谁知道朝鲜人怎么想的!”李先生回答。

黑暗仿佛有了黏稠的质感,车灯只能撕开一小片,看到树木的影子,然后黑暗在车后重新合拢。孤独的大客车蜿蜒颠簸,进入朝鲜境内就没看到路上有其他的车辆,偶尔车灯前一辆自行车或行人晃过,也瞬间消失不见。

一个多小时后,大客车停了。黑暗中,几个人推着小车走过,有手电筒的灯光晃动。眼前出现几栋楼房的黑影,零星有几扇窗子闪着昏暗的烛光。这就是朝鲜的先锋郡了。

罗先市由罗津区和先锋郡组成,1991年12月27日被提升为直辖开放特区,与丹东对面的新义州、与韩国相临的开城并列为朝鲜三大特区之一。

几位乘客大包小包地下了车,那位人民军士兵也下去了。听李先生说,我要去的T会社离本车的终点站罗津还有七八公里远,这时候已经没有出租车了,只有通知对方来接。我和小李找到一个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

离开先锋郡,大客车继续前行,又驶入彻底的黑暗中。从地图上看,这趟客车从吉林省珲春市出发,进入朝鲜后基本上沿着东海岸一直南行,左边是日本海,右边是咸镜山脉。

大客车的终点在罗津城市中心的南山饭店,如果继续南行,就会到达朝鲜进行核试验的咸镜北道花台郡。不过,即使在平时,罗津也是中国人从这个方向允许到达的朝鲜最南端。

到南山饭店时,大客车里最后只剩下我和翻译小李,还有朴小姐。我们拿出地址问两位朝鲜司机,能否再加些钱把我们送去,他们干脆地拒绝了。

走进唯一有光亮的南山饭店,迎面墙上是金日成和金正日两代领袖漫步一座桥上的巨幅画像。小金在前,老金在后,两人都微笑自信,身旁有鸽子环绕。酒店的布置和国内差不多,只是显得很冷清。除了我们三个,柜台后有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还有一位胸戴领袖像、臂缠红袖章的老大爷,拿着手电筒在门口转悠。

小伙子告诉小李,他们的电话不外借,要打电话可以到对面一个饭馆。

我和小李走出南山饭店,只觉得四周黑影憧憧,什么都看不到。正前大概四五百米处有一点灯光,应该就是服务员所说的饭馆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灯光走去,偶尔脚下扑咭一声,是踩上了刚才下雨积的泥水。有两个黑影从身边走过,晃了一下手电筒。

灯光处果然是个饭馆,一个大大的红色“串”字贴在窗上。掀帘进去,马上与外面两个世界一般——明亮,嘈杂,热气腾腾。老板娘还是个中国人,很热情:“吃饭吗?不吃,借电话?没问题!在二楼尽头的房间,你们自己去吧。”

T会社的电话仍然没人接。我们决定晚上就住南山饭店了。

罗先市街道。(图/雨声)

饭店房价比想象中便宜多了,每间人民币120元。小伙子麻利地叫来一位中年女服务员带我们到房间。不过,他说没钱找零,让我们等明天退房时找钱。

房间和内地普通宾馆的标准间差不多,有电视和电话,据说还有热水。电视没有遥控器,我打开后坐地上按了半天,只有一个台,美丽的风景、优美的歌声,半天没看到一个人影。

安置好了,再次穿过黑暗来到对面的饭馆。老板娘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台子,问:“吃串还是吃炒菜?”拿菜单一看,菜目、价格与珲春差不多。要了30个羊肉串、几个炖菜和凉菜,我和小李还要了瓶中国产的白酒。

服务员是个漂亮的朝鲜姑娘。在上菜的间隙,我作着手势要和她合影,她用中国话回答:“照相?不可以。”

回到南山饭店,小李躺床上很快睡着了,我坐着看朝鲜电视。这时候唯一的频道换成了电视剧(或许是电影),人们在欢快地劳动,慈祥的领导热心关怀一个生病的工人……当然,不时就有慷慨的演讲,或在众人幸福的表情中响起悠扬的歌曲。

这里与北京有一个小时时差,刚过十点钟,我就困了——主要原因是我不通朝语,台词歌词一句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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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关斌斌(网易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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