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斯大林信徒,因没有检举妻子被捕

2015-12-10 15:57:30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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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我把世界当作声音,当作颜色来看来观察,就像它本该有的样子。我的每一本书都有变化,主题一直在变,但叙述的线索是一样的,那就是我认识的人们。有了这成千上万的声音,我不能说创作了这种现实——现实是深不见底的——我只能说,我创造出了时代的形象。这些书就像各式各样的小小的百科全书,记录我这一带人,我所见到、采访的人的百科全书。他们如何生活?如何死去?他们相信什么?他们是多么努力要追求幸福,但他们能抓住它吗?

他们先抓走了我的妻子,她去看歌剧,就再没有回家。

我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和猫咪一起睡在走廊的地毯上。他等妈妈回来等得睡着了。妻子在一家制鞋厂工作,是一个红色工程师。“出事了,”她说,“我所有的朋友都被抓走了。”我告诉她:“我和你都很清白,他们不会抓我们的。”我很相信这一点,绝对确信,真诚地相信!

一开始我是列宁信徒,后来是斯大林信徒。在1937年之前,我一直是斯大林的信徒。我相信斯大林说的和做的一切。是啊,他是最伟大的,最天才的,是所有时代和各民族的领袖。甚至当他宣布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和布柳赫尔(注释1)是人民的敌人时,我也相信他。我是这样想的:有人蒙骗了斯大林,上面潜入了叛徒,党在进行清理。他们就这样逮捕了我的妻子,一个诚实的、忠诚的党的战士。

过了三天,他们又来找我了。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炉灶上闻闻有没有烟味,检查我是不是烧过东西。一共来了三个人。一个人进来后到处搜刮:“这些您已经不需要了。”挂钟也被他取下来了。这令我吃惊,我没想到……但与此同时,这其中体现出的某种人性,也带来了希望:这些人都是人类的渣滓,也就是说,他们的身上是有人的情感的……

搜查从凌晨两点开始,一直到早上才结束。我家里有很多书,每本书他们都翻了一遍。衣服也要摸一遍,枕头都撕破了……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么狂热,监禁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每天都有人被捕,状况非常可怕。一个人被抓,周围的人都沉默不语。寻找是没有意义的。

在第一次审讯时,调查员对我解释说:“您的罪过就是没有检举自己的妻子。”可是这时我已经在监狱里了……一切都要重新回忆。我只想起一件事,我想起最后一次全市党代会,宣读了对斯大林同志的致敬信,与会者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光荣属于斯大林同志,我们胜利的组织者和鼓舞者!”“光荣属于斯大林!”“光荣属于领袖!”掌声持续了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所有的人都站着,互相看着,没有一个人敢坐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就坐下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有两个穿便衣的人就走过来对我说:“同志,您为什么坐下了?”我马上跳起来,就像被烫着了一样。中间休息时间,我一直四处张望,我在等待,他们应该来抓我了……(停顿)

搜查在早上结束了。搜查人员下令说:“收拾一下东西吧。”保姆叫醒了儿子,在我离开之前还来得及跟他轻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把录音机挪得离自己更近些)请录下来吧,趁我还活着,趁我……还活着……

我被独自关了一个月。禁闭室和石头棺材一样,头宽腿窄。我和落在窗外的乌鸦混熟了,我给它一些面包渣吃。从此以后,乌鸦就是我最喜欢的鸟儿。

他们审问了我两个星期,问我是否知道我妻子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只回答说:“我妻子是一个诚实的共产党员。”调查员的桌子上放着检举材料,签字人竟然是我们的邻居,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我认识那个签名的笔迹。他是我国内战争时期的同志,一个军人,军衔很高,他甚至还一度爱上我的妻子,引起我的嫉妒。对,是的……嫉妒……我非常爱我的妻子。调查员详细地向我转述了我们的对话。我明白了,不是我的错,是这位邻居……我们夫妻俩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我妻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出生于明斯克,是白俄罗斯人。《布列斯特合约》(注释2)后,那块白俄罗斯土地归了波兰。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留在那儿了。她父母很快就去世了,姐姐给我们写信说:“我去西伯利亚也比留在波兰好。”她就是想生活在苏联。

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在欧洲是很流行的,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很多人都相信共产主义,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西方的精英,比如作家阿拉贡、巴尔布斯……十月革命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这句话是我在哪儿读到过的——我现在读很多书。(停顿)我的妻子是“敌人”,就是说她得参加过“反革命活动”,他们就想编造一个“组织”,说她参与“恐怖分子的地下活动”……“您妻子都和谁见面?她把图纸转给谁?”什么图纸啊!我一概否认。他们就打我,用皮鞋踢我。他们全都是自己人。我有党证,他们也有党证。我妻子也有党证。

我关在一个普通牢房,牢房里有五十个人。每天只能出去两次解决需要。其余的时间呢?在监狱入口处有一个大桶(愤怒)。你们去试一下,坐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吃的东西就是一盘子鲱鱼,但是不给水喝。牢房里有五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有日本间谍,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人——他是因为一个马厩失火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说政治笑话……牢房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喇叭里播送着关于斯大林的文章,合唱团在唱斯大林的颂歌,艺术家朗诵斯大林的颂诗。这都是什么啊?

只有晚会是纪念普希金去世一百周年的。(我笑了,他没有笑)大学生被判处十年劳改,不得减刑。还有一个司机,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他确实长得太像了。还有一个洗衣房管理员,一个剃头匠——他不是党员,是一个磨光工人——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不过也有一个民俗学家。一到晚上他就给我们讲故事,童话故事,所有人都来听。检举这位民俗学家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他被转押别处之前,就那么一次,母亲托人转送给他一包烟。是啊……一个老社会革命党(注释3)人幸灾乐祸地说:“我真开心啊,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居然也坐在这儿,和我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反革命!我当时以为苏维埃政权没有了,斯大林也不在了。

东西全收走了:腰带、围巾,连皮鞋上的鞋带都抽走了,凡是能够用来自杀的都收走了。他们就是这样想的。用裤子或者内裤上的松紧带都可以自杀。他们用砂袋击打我的肚子,肚子里的东西都出来了,就像虫子一样。还把我挂在钩子上。简直就和中世纪一样!打得你全身流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到处都出血,要忍受痛苦,还有羞辱!还不如死来得简单……(停顿)

在监狱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志,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一九二四年入党的党员。他在专科学校教书,无所不知。有一次在小圈子里聊天,有人高声读《真理报》,上面有一条消息:政治局听取关于母马受精问题的报告。他把报纸拿过去开玩笑说,现在党中央没有什么事情,只能处理母马受精。他白天说的这番话,晚上就被抓走了。他们用门夹他的手指头,手指都被夹断了,就像铅笔一样。(沉默)

讲述人:瓦西里•彼得罗维奇•Н,八十七岁

注释1:瓦西里•康斯坦丁诺维奇•布柳赫尔(1889~1938),苏联军事将领,元帅,曾任远东方面军司令。曾奉派到中国,任广州军政府军事总顾问。曾指挥苏军在中东路事件中击败东北军,在张鼓峰事件中击败日军。1938年在大清洗中被指为日本间谍,秘密处决。

注释2:全称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苏俄政府为巩固苏维埃政权,提前退出战争而与同盟国签订的和约。条约割让俄国323万平方公里领土,赔款60亿马克。德国战败后,苏俄宣布废除此条约。

注释3:社会革命党,20世纪初俄罗斯的主要政党之一,该党主张建立民主共和国,在保存资本主义的条件下实现土地社会化。1917年二月革命后,社会革命党的克伦斯基曾担任总理。在十月革命后召开的立宪会议上,社会革命党取得最多的席位,并拒绝通过废除资本主义的条款,遭到布尔什维克的镇压。

本文摘自中信出版社《二手时间》,网易“人间”经授权转载
译者:吕宁思(凤凰卫视资讯台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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