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到我的梦中杀死了我弟弟

2015-12-11 16:20:29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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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初二的时候,弟弟也来到这所学校。第一次月考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即使约好了一起放学回家,他也总是以各种理由迟走。

我那时没有考虑到自己在北京受了六年的“良好教育”,以为好成绩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因此,当弟弟初一考试只是几十名的时候,我很不理解——爸妈在外面那么辛苦,我们怎么能不好好念书呢?何况只有好成绩可以让我们骄傲地活下去。

一开始,我和弟弟商量每周末都一起学习,我帮他辅导功课。但我越来越没有耐心,在我看来很多常识的东西他都一窍不通。在我不耐烦的近乎喊叫的解释中,弟弟开始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渐渐地,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说“好的”。我问懂不懂的时候,他就说“知道了”。

弟弟的成绩越来越不好,我觉得努力帮他却没有作用,似乎受到伤害的是我自己。外公外婆也像我一样苛责着弟弟,没有人可以分担他内心的痛苦。我读初二之前,一直在前屋的楼梯拐角处学习,弟弟则在外公外婆的房间小床上写作业。那时,我为没有学习的私人空间而不满,却还没有想到,外公外婆每晚很早就打开电视,弟弟在那种环境里如何面对越来越失去兴趣的作业。

弟弟的成绩越来越差,后来索性很多作业都不做。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的一打英语卷子都是空白,于是把卷子卷成直筒,狠狠地打他。他越沉默,我越生气。直接把他推到了外婆门前的街上,大声吼叫着,挥舞着纸筒。我想就是那一次,弟弟和我之间有了不可打破的隔阂。

5

为了省钱,我直接给爸妈寄了明信片,告诉他们,弟弟现在就是一棵被虫子蛀满洞的树,如果他们再不回来一个照顾孩子,弟弟会成为没有用的木头,而我会因为对他无能为力而疯掉。

爸妈没有回信。

我大学毕业后的一次年饭上,老爸突然说起这件事——当时他和老妈很伤心,但没有办法,如果一个人回来照顾孩子,这个四口之家很难正常维持。

我几乎忘了那封明信片,一瞬间心里像被打了一拳,原来十几岁的我伤害了全家每一个人。我原本与弟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幸运”就是眼睛不好,随着打工的爸妈到了北京,获得了较好的教育机会,回到老家,仗着成绩好,渐渐骄傲到不近人情。

明信片没得到爸妈回复,我觉得弟弟这样下去不行,就让他晚上和我一起看书学习。我就像一个暴君一样,规定读书和休息的时间,完全不考虑两个人的节奏是否一样。当弟弟表现得不耐烦,或者作业写得不好,我就像野兽一样在半夜里对着他喊叫,甚至因为感到一种承担责任的骄傲而激动得浑身颤抖。我想,那段时间街坊邻居又多了聊天的话题,而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弟弟,只能把自己埋在沉默里,像一根地桩被水泥封盖起来。

有一次,弟弟拿了一本书给我看,是《幻城》。我的第一反应是,考试名次已经排到一百名左右的他又开始看玄幻小说了,我把他揍了一顿。那是弟弟唯一反抗的一次。我们相互吼叫着,用随手找到的一切相互砸摔,甚至拿起颜料互相涂抹,而弟弟因为没我高、没我壮,成了马戏团小丑的样子。从那以后,不管我怎么和弟弟谈心或者打骂,他都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想着我不能理解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幻城》讲的是兄弟之间的感情,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里,有一个哥哥为了救弟弟,不惜一切。

我读完故事后哭了很久。

6

初中阶段,我和弟弟在沉默里互相忽视,天天见面后沉默不语,好像两个彼此不识别的信号。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弟弟还是在玩他的麻将积木,小表弟早就搬到舅舅上班的地方上小学。

我很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过去三年,这里熟悉的一切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老家多湖泊,多雨水,如果没有很大的太阳来晒晒被子的话,每过三四天,就感觉被子里充满了水分,但用最大的力气都拧不出来任何东西。那种明明被水包围却无可奈何的感觉,曾让我梦见失足掉进快要结冰的河里。

很快,我被省重点高中录取,我想要完全的自由,很强烈地向父母要求单独租住房子。房东是个老太太,阴暗的小房子没有窗户,甚至没有洗手间,我在一个桶里解决所有问题。然后每天躲避可能遇到的目光,把桶拿到附近的公厕里倒掉。我越来越讨厌这个行为,也讨厌远比初中时竞争更激烈的生活。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似乎别人都有办法打败自己。优越感消失了,我开始理解起弟弟来。

后来,弟弟的学习有了起色,如愿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而我从重点班到了文科班。妈妈住过来陪读,我们开始了三个人的生活。这时,留守儿童依然不是一个流行词汇。

每个周六,妈妈都会带着我和弟弟逛不大的县城,我和弟弟可以去报刊亭一人淘一本过期杂志——既要扩大阅读量,也要节省开支,我们一家四口的重担全都在北漂的父亲身上,他的头发掉得很快,就像北方的盐碱地。

记得当初,父母每年带着我回家过年,都对弟弟说,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圆了,很快我们就有了钱,可以住在一起。但是一年又一年,对生活的这个期许迟迟没有出现。也许永远都只是期许。

7

至于那个梦?

那个被梦中自己注视的“我”从泥巴糊脸的河边醒来,捡起闪着湖面光线的菜刀,沿着河边继续蹒跚着寻找杀死弟弟的凶手。

但我再也没有重复这个梦境了。

我终于意识到,那个梦中杀死弟弟的凶手其实就是自己。

周树人写到周作人的文章很少,但《风筝》里却似乎表达了一切。因为年少的不理解,对于弟弟的误解和关心纠缠,发酵,最终酝酿成了一种类似“恨”的情感。但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告诉自己,请耐心一些,一切没有想的那么糟糕。也不能回到过去告诉弟弟,我很爱他,虽然我不能理解他。

现在我已经工作一年,他在山东一所医学院里紧张地准备考研,现实里我们联系极少,偶尔互相给一点鼓励。我想我们总算彼此达成了谅解,至少是适应了对方。

我甚至开始在雾霾的北京想念起家乡的雨水,因为雨后的天空总是蓝得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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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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