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出现,旧生活死了

2015-12-23 11:54:43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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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游牧和农耕的分界线大致以长城为界。

在新疆,农牧的分界线则以天山为线。

哈萨克族诗人阿拜在其诗歌《重来转场路》中,深情咏叹牧人们千百年来走的这条“古老的路”:“人类在学会稼穑以前/已经踏上了这条漫长的征途。”这里有“漫长的戈壁/烈日炙烤的沙梁/雪崩洗劫的山谷……”,但,“它是我探索人生的/第一本教科书”。如今的诗人,“看见新的一代/在险峻的牧道上/正跨越惊人的高度。”

从达尔布特村到霍尔墩牧民定居点,意味着从毡房住进砖房。

定居点形成一个令人不安的景观:柏油路面的街道格外笔直,直角交叉;红砖房分布在路两旁,每一栋都一模一样,像从一个母体中拷贝出无数子孙。毡房原有的特色被抹杀,统一性在这些建筑物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但在我看来,这些房屋显得太俗丽、太新、太愉快。它们不像是用来居住,而像某个展览馆的局部,只用来使用一段时间。过后,这些建筑物便自行沉落,变得迟钝,走向垮塌。

定居点屋子在暴风雨后坍塌 作者/供图

整个定居点从一片空旷地带凸显而出,除了红砖房和道路,没有树木和花草,更谈不上剧场和雕塑。这个地方是一蹴而就;这些屋子,并非因人群逐渐汇聚而逐渐形成。在这里,一切都显得过于匆忙:先住下来再说。这里有一种非常奇特诡异的氛围。街道上行人稀疏,听不到牲畜叫唤(据说,都在山上集体放牧)。风来自戈壁,在狭窄的柏油路面打个转后,又速度不减地朝前奔去。

带我一起来的岳秀丽(时任县畜牧局副局长)介绍:每个定居点不少于一百个定居户,每户保证三亩以上宅基地,配套暖棚一百二十平米,住房六十平米,通水、电、路,有配套的学校、医院、技术推广站、文化室、商店;国家对每户定居户补助二点五万元,牧民自筹房款两万元,自建院墙。

国家对定居点的设计是:从新房子开始,走向新生活。但仅仅颁布政策,实施规划,就能完成新生活的铸炼过程吗?

在路上,我们遇到蓝衣黑脸,六十几岁的哈留拉·特列瓦德。岳秀丽用哈萨克语和他交谈后,他邀约我们到他家去看看。这是一次完全意外的拜访,我感觉有些唐突(因为没有准备任何礼物),但岳秀丽说:“没问题,去。”

穿过大门,东侧小屋是间厨房:干净的玻璃窗,白瓷砖灶台,双火煤气灶,小饭桌靠在刷了白石灰的墙角,碗筷摆放在木桌上,凳子收拢在桌下。厨房里的女人二十几岁,花围巾,筒裙,礼貌地起身。她是大儿媳妇,刚结婚不久。

主屋是三间红砖房:一间大屋,左右两边是两间小屋。大屋内铺着水泥地面,一盘干净的大土炕上铺着花毡,矮炕桌放在正中,地上是三座黑皮沙发,一台手提缝纫机。木桌上一台康佳二十一寸纯平电视盖着白纱(可收五十八个频道),电视机屏幕旁,粘着一排花花绿绿的大头贴(还在上学的小儿子所为)。

我发现,无论在毡房还是定居点,因网络尚未普及,电视就成为极重要的家庭成员。通过看电视,人们能了解更多关于外部的信息;而正是电视,让草原上人们的生活愈发世俗化。人们逐渐和最亲近的环境失去了联系,而在未来生活的方向上,又有点迷惑。

定居点正在施工

院落北面是暖圈(专给牲畜建的房子),八十平米,带采光板,比主屋还耀眼,看起来像个大摇篮,就等着牛羊满圈。但现在,推开门,空空荡荡。后墙由一人多高的红砖砌起,中部有六根砖柱,屋顶前半部平坦,由二十多根腕口粗的椽子撑起,后半部是透明的采光板(倾斜四十五度角,由一根根长木条在底部支撑,把蓝天分割成一块块长条状)。阳光大面积穿透进来,砖柱的阴影黏稠,反射到后墙上,形成九十度直角。

墙角堆着大包,盖在上面的毡子并不齐整,露出底下红漆斑驳、带着弧度的木头:支撑毡房的龙骨;这个家的过去。那形状我非常眼熟。在草原上,牧人要搬家时,要先解开草帘和毡子,再把龙骨一根根卸下,然后捆绑在骆驼和马背上。

龙骨是脊梁,是构成毡房最重要的物件,如今,闲置在关牲畜的暖圈里,使我陡然感觉,这里和过去的距离,已变得那样遥远。当牧人和电视之类的物品发展出新的亲密关系后,另一些原本像身体的一部分那般重要的东西,却变得疏离起来。

“没定居前,我们住的是毡房,天气好时没问题,如果遇到下雨天发洪水,水能把石头推着跑,更别提房子。山里的学生以前上的是马背学校,转场时没法上课,只能开个临时教学点,简单地上上课。看病是马背医生,女人生娃娃要是找不到医生,能吓死人。冬天在毡房里接羔,人冷,羊也冷。要是母畜把羔下在外面,很容易冻死……”

这些话被翻译过来后,应该能保留这位牧民原意的大部分;但我并不觉得这些话说出了全部——学校、医院、带有冬储草和采光板的暖圈……这些事物诱惑着牧人,然而,天空湛蓝,白云浓厚,牛羊肥硕的往昔不见了;物竞天择的理性被怕冷的慌张替代了;两年三年不骑,乘马暴烈难驯,还原成生个子马;专等蓄群撒下肥料养身的大牧道萎谢了;男性在抵御灾难时扮演英雄角色的概率降低了……环绕着毡房而诞生的礼仪和习俗,是经过千百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一夕之间,这套礼仪被按了暂停键。

农耕和游牧,到底不同:农人板结在有限的土壤上耗尽一生,而牧人在草地上迁徙,追逐多汁饱油的青草,不单单是受苦受累,他们自在、率性;而且,马多么灵活,羊多么温顺,牛的眼里能射出解人的光芒……人性会被马群、羊群、牛群所激发,弄得蓬蓬勃勃。但是,新生活具有强烈的诱惑力,谁都无法抵御。更何况,哈留拉已不再年轻,他的腿会时时隐痛……

走出暖圈,再次回到主屋,坐在炕沿边。哈留拉坐在下首,看上去,和草原上毡房里的那些牧民一样,是个瘦削、皱巴巴的老人,脸庞黝黑,两颊处因吸纳了太多的阳光,由内向外泛红。他的衣裤略显肮脏,粘着灰尘和泥点,但当他谈起家族史时,不再是一个可以被随时忽略的人,而成为拥有完整记忆的人。他的个性逐渐清晰起来,细长的眼睛里,闪出机敏和果决。

暮色中的草原

1850年,哈留拉的祖先们从俄罗斯迁徙至此。祖先如何走过大片青草地,如何抵御风霜雨雪,如何娶妻生子,皆被这个男人一笔带过。然而,“俄罗斯”这个地名,一直在他脑海深处散发幽光,这个词预示着某种根基和传统的存在。这种确定的谱系,像层保护膜,贴在皮肤外,如影相随。貌似不存在,但又不可缺失。

1985年包产到户时,他家、父母一家、小舅子一家、妹妹一家、亲家一家、邻居一家,共六户,承包了一片草场,期限五十年。原来六户44人,到2010年激增到百人以上!

哈留拉皱着眉头,让儿媳妇找来纸笔,慢慢地思索,详细记录,在人名和数字间画上连线,又搬出手指,嘴里喃喃不断。整个屋子变得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盯着这个正在计算的男人。他那样笨拙,根本不善此道;但又是那样严谨,生怕遗漏了某个人,某片地。他在纸上一丝不苟地算了近二十分钟,将一户户人家叠加出来,最终公布出这个数字:121。

人多,养的牲畜也多,但草原还是原来的草原,眼瞅着羊群将青草的根都啃出来,牲畜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六户人家在艰难协商后决定:三户下山定居,三户留在山上放牧。2009年,哈留拉将家里的牲畜交给山上年轻人代牧(他们在包产到户时还小,没分上草场,现在可占用哈留拉的草场放牧),把家搬到霍尔墩定居点。

定居点的生活和以往不同。“到底有哪些不同?”面对我的问题,这个牧民说起了一个细节,令我目瞪口呆:他居然见到了警察!那是一行三人(深蓝色警服的肩头,警衔闪着银色,令他想起雕花马鞍),开一辆警车(红蓝顶灯虽然没打开,但“呜呜”声他早已领教),将办好的“二代”身份证发给他,并回答了簇拥而来的邻居们提出的问题。

临走,警察说,“希望大家和我们一起打击犯罪,维护治安。”

这些词语——“犯罪”“维护”……全都是哈留拉词汇系统中极为陌生的,他不大明白其中深意,只是热烈地点点头。

老牧人的嗅觉格外灵敏,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正从那些笔挺的制服和圆圆的帽子里散发而出,令他的心跳异常加速。他每听这些人说一句话,就用力眨一下眼睛,点一下头。他知道,生活变得比原来复杂。

我想起县城里那个有哈萨克名字的男人吴福林的话:“到1990年,牧区毡房的门都不上锁。”在那样的一种“路不拾遗”的环境里,警察是一种传说中的人物;而现在,三天两头,警察就骑着摩托车,突突突上门。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听见那声音,哈留拉的脖子和小臂上,便会起一片鸡皮疙瘩,连说话,也变得有些口吃。当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时,总感觉心跳得厉害,像生命到了最后关头。

哈留拉的老伴已去世,四个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大的刚结婚,小的还在上学。他原本有大小牲畜八十头(再努力两年,就能接近一百头),为操办大儿子的婚事和筹措两万元定居点房款,他忍痛,卖掉了一半牲畜!

夜深人静,躺在土炕上,哈留拉总觉心口处微微发疼:一户牧民的牲畜数如果上不了一百,日子就总显得不那么顺畅;但他马上安慰自己:不能再拿以前的标准衡量现在。在定居点,牲畜的头数不再是邻居攀比的惟一指标,谁更会种地,才最重要。

许多牧民不得不重返草原

在这个家,他和儿媳妇打下手,大儿子才是主要劳动力,可做父亲的,知道儿子那双拿惯马鞭的手握起锄把时,总觉得别扭。

要让苜蓿长得高,就得在浇水前撒化肥。儿子不解:“难道种草还要花钱!”他们没钱买化肥——因为还没到牲畜出栏时(七月至十月)。到四月浇水时,他们又知晓了另一件事:“水也要花钱!”浇水要用电,电要用钱买,按小时计算!

怎么办?要不去信用社贷款;要不,把定期存折按活期取出来。

浇水可不像下雨,躺在毡房里等着就行;每户人家的时间按顺序排列,到了你家,哪怕是半夜,也得爬起来。人要跟着水走,如果水冲开渠沟,要及时堵上;若是淤了,还得及时疏导。扛着铁锨的儿子跟着水跑趟子,回到家脸色铁青。以前牧人骑在马上赶着羊群跑,现在变成扛着铁锨,追着水跑,这种别扭和失落,让儿子闷闷不乐。

结果:洋芋地苜蓿地的水都没浇匀,试种的蔬菜打了蔫……

这种转变是痛苦而生硬的:父亲一点都帮不了儿子,他在游牧世界里积攒的经验,全部失效。现在,父子俩都变得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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