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马背

2015-12-24 12:08:12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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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霍尔墩牧民定居点遇到穆扎提,发现他的“自发定居”,比政府建起定居点还早了九年。这个男人有着运动员般的体格,棕黄色的眼睛里泛油光,一对招风耳,下巴坚硬。他的蓝裤腿上粘着泥点,衣袖上有灰尘。

早在2000年,穆扎提就主动下山。他自己讲述了两个原因:在山上,他没有属于自己的牧场(承包人是他父亲);他想让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到县城来上学。但在随后的交谈中,我发现,他下山的隐秘原因是,他讨厌转场。

穆扎提承认,山上空气好,能吃上肉,花钱不多;但一想到暴风雪,他便心有余悸。他是一个勇敢的牧人;但却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转场的前方,会遭遇到怎样的不测?道路是否能在雪光闪烁中铺展开?临时搭建的毡房里能否聚敛下暖意?

还有一个故事,是以转场为背景展开的。

他还有第三个孩子。那孩子依旧活着,但他却在给别人介绍时说“我的两个孩子”。他将第三个孩子隐匿起来:言词中,将他跳跃过去。那是个男孩——他的小儿子,但却很少让邻居看到。因为那孩子的目光直愣愣射出去后,不知道拐弯,也不知道收回,能盯得别人心里发毛。

那次转场时遭遇的暴风雪,到底从这个孩子身上夺走了什么,做父亲的并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乌云蔽天,雪花纷乱,畜群骚动,呼啸的狂风中混杂着变硬的粪肥味,粘稠的泥巴味,烧焦的树木味。即便父亲用厚毡子紧紧裹住婴儿,可孩子还是受了风寒,烧得厉害。转场途中没有医院,只能等暴风雪停歇后到山下就诊。因延误病情,孩子智力受损。

穆扎提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想要离开草原,因为他生活在双重恐惧中:再次来临的暴风雪,邻人怜悯的目光。

下山后的头一年,他借住妹妹家的小屋。他对环境的熟悉感与日俱增。在这个狭小空间,他做着琐碎的事,每一件小事都会带出另一件来。他出出进进,手脚不停,将小屋变得温馨宜居。

他买不起县里的房子,也租不起,一年的生活费全靠七八月间卖牲畜的钱维持:一只羊羔可卖四五百,大羊八九百。他家有六十只羊,六头牛。以前,他还养了二十匹马,现在只剩下一匹。养马成本高,马饲料贵,划不来。况且,现在有专门的人大批量养马,主要为卖马奶子(一公斤八元)、马肠子(很多马肠子里装的都是牛肉,只有摸着像肋条的,才是马肉)。

第二年,他批到块地,盖起两间简易房。说到这里,他干笑起来,声音像金属和金属碰撞。在县城,他终于有了落脚点,虽然地方不大,总算是个家。那个简陋屋舍孤零零地矗立在空地上,低矮的土坯墙,瓦楞铁皮铺的斜屋顶,看上去晃眼灼热。

见他义无反顾地下山,且给自己整出了个窝,在山上的亲友邻居也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上学,住在他这里住,给他送面送羊,让他帮忙照顾,他的牲畜则由山上的人代牧。最初,里套外的两间小屋里住了六个学生;“最多时……”他嘴边挂着唾沫,像一匹跑得兴奋过头了的马。

“你猜猜?”见我摇头,他大声道:“九个!”

穆扎提大笑起来,露出长长的黑色臼齿。我打量着这张脸,仿佛没有哪种人类经验是他不能理解的。

他照顾起居,还监管学业。折根长木棍当教鞭,谁写作业不认真,就直直敲到手背上。他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棱角分明,又硬又平,像两块板子。

2009年,他到达霍尔墩牧民定居点,住上定居房(自己掏两万,其余国家补贴)。他对这套房子非常满意,不断点头:“和原来比,简直是宫殿.”房子不仅功能齐全,围墙一扎,便是独立空间。

他更在意三十亩饲料地(牲畜过冬不用额外花钱)。在牧区,若天气不好,没有草,光买过冬草料就得一万多。

穆扎提在山下显得更有活力。他下山时间早,已适应县城生活;主观上“拥抱新生活”的热情度也更高。他带我去参观他的菜园子。那是块不大的空地,在土墙下,被犁出了垄和沟,沟里长满亮晶晶的绿色杂草,田垄则呈浅褐色,干得跟骨头似的。在几道垄上有些像是胡乱种植、没成活的作物。这菜园简直像是被废弃了般,只有稀稀疏疏十颗八颗的菜苗。但男主人指点着这些宝贝时,表情异常严肃。

突然,穆扎提像表演一样,起劲儿地把草拨开,找他种的那些菜,指给我看:形状怪异、颜色苍白的茄子、发育不良的莲花白、瘦弱的辣椒。他还试种过玉米、小西瓜、红萝卜、黄瓜、洋葱、蓖麻。他把能想到的蔬菜,每样都种了一些,观察它们,摸清脾性,再去大田种植。

这个小菜园,是这个男人的实验基地。他要像以前游刃有余地掌握青草和牲畜的关系那般,熟悉作物与土地。很少有人像穆扎提这样执拗,一心要真正定居。

他还尝试着养鸡养鸭。可这些带翅膀的小家伙总是不听话,呼啦,钻到玉米地里不出来。他弓着身子,嗷嗷叫着,想将它们轰出来时,手臂甚为温柔,生怕吓着这些软东西。

这个小院里充满了闹剧似的喜悦气氛,这里的欢快,凸显出这个前牧民在山上日子的阴冷:凄风苦雨的天气、迁徙奔波的转场、孩子得病后的孤立无援。当然,山上生活原本并非这调子,但在小儿子浑浊目光的注视中,这个牧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便发生了改变。他不想让孩子们也像自己那样苦。他们应该到县城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

他是一个行动派、实干家。他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事情:主动到县城定居。

阳光渐渐变黄,将围起菜园子的矮土墙,长长的野草,稀疏的菜苗,干涩的田垄,都染上了层光晕,变得柔和起来。连我自己,也像被软化了般。

需要用另外一种观察方式,对定居点的牧民,做更为深刻的理解。

转场的迁徙之路,是老祖宗总结出来的,最保险、最安全。赶着牛羊徒步转场,自然辛苦,但也有其不可取代的好处:牛羊可吃路边的青草,拉下的粪便可反哺;男人在转场途中获得尊重,孩子在转场途中进行学习。围绕着转场的,是个很大的循环系统,和天地宇宙相通。

而定居,令牧人从大循环中脱离出来。但这个趋势不可阻挡:牧民人口不断增加,牲畜太多,草场退化,只能通过控制载畜量保全现有草场;牧人之间的贫富差距也在变大:牲畜在一百头以上的人说现在的日子好,可有些穷人,日子并不好过。

和农耕相比,游牧相对轻松(除转场和接羔时繁忙外,其余日子很悠闲),但游牧的风险很大:如果有一只羊得了病,没来得及救治,很容易让一圈羊都传染上;如果冬天的雪下得太薄(来年草太稀),或太厚(压塌棚圈,羊无法扒开雪堆找到草),都不行。牧人的全部生计都要仰仗老天爷的脸色。一场偶然的突发事件,会将一个牧人之家一夜间打入赤贫,这种强烈的落差,农民无法想象。

当然,随着定居而来的不确定性,以及牧民们内心的煎熬颠簸,皆被忽略。在报纸上和电视里,关于“牧民定居”的新闻语言,充满浅薄、轻浮和平庸。那些词语欢快地上蹿下跳,似乎在欣赏秋后枝头沉甸甸的果实。这种媒体人的直线思维和官员的寻求政绩相撞后,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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