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谬的房屋,我叫它废墟

2015-12-25 15:15:14
5.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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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岁的居马德里抱着孙子站着,背后的屋子显得格外古怪:在土块、砖头和麦草堆出的小鼓包背后,是几堵竖起的墙,墙体上门窗、屋顶全无,地基处的一角石子松散,墙皮剥离。

抱着孙子的居马德里

小艾和他交谈后,我得知:这片房子是定居后第二年倒塌的。他指了指不远处自己的家:冬天的大雪在深夜将屋顶压塌。为住上定居房,他交了两万元现金。原本说还有三十亩饲草地,可到现在还不知地在哪。家里的生活主要靠儿子和儿媳收购红花来维持。和他一起下山定居的共有175户,现在,有些人已搬回牧区。

他的邻居也搬走了,请他帮忙看家具:一组黑皮沙发,三个大包用塑料布包裹麻绳捆扎,一扇装饰有对称花纹的小木门(毡房专用),十几根粗细不等的木头椽子(从坍塌的房顶上抽取下来的)……这些东西裸在烂房子前,很容易被偷走。

但这些,在居马德里看来,都不重要,另一件事情迫在眉睫:再过一个月就是九月,孩子们如何上学?乡里说房子九月底就能盖起来。“可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手掌黑乎乎的,看不出指甲盖和指头的差别。“到现在,建筑材料还没运到,”他以老牧人的眼神凝视天空后说,“很快就会下雪的。”

下雪后,他们能到哪里去?

从山上搬下来,他们做好了在这里长久生活的准备。

居马德里从地上抱起一岁半的孙子时,眼泪逗留在脸上的皱纹中,不肯落下。

小孩子有着光秃秃的大脑袋,白嫩的脸颊,一身白底粉花线衣裤,裤子开着档,白袜子,拉带凉鞋;身旁站着哥哥,七八岁模样,红线衣上两只白鸭图案,肩头和胳膊肘都蹭上了白灰,袖口处有团油渍,蓝色带道的运动裤沾满灰尘。

这两个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闪光的玻璃,能把望见他们的人照得浑身透明。他们没有玩伴,就在坍塌的屋子旁的草滩上玩。通常,爷爷做饭时,哥哥负责抱弟弟。

这家人暂时住在蓝色帐篷里(上写白字:民政救灾),帐篷外的空地上,用六层红砖垒砌了个直角,将从地里架起的锅灶挡住,免得风直通通吹来,褐色水桶中装着牛粪饼,柴禾堆上搭着几件小孩的衣裤,铁皮炉子上放着茶壶和两个塑料罐。帐篷的门帘卷起,门口放着个大塑料桶,里面装着水。一张掉了色的写字台上放着两个塑料盆,底部塞着锅盖、鞋子、铁桶、扫把。

居马德里家的临时帐篷 作者/供图

进入帐篷,左右两侧的窗户透射进明亮阳光,篷布内里的夹层雪白,后墙上拉起道绳子,正中挂黑色三角形缀银亮片饰物,一把冬不拉,一只黄狐狸皮,尾梢夹杂白、灰、黑。两叠被褥置于两边,一张小花毡铺开,小炕桌竖起,白色相框内,西装纱裙的一对年轻人羞涩微笑。

这个帐篷像个整洁雅致的家,而不像临时拼凑的地方——女主人拿出她对生活的全部热望,将家居世界拾掇得妥帖异常。内里的每一个物件,全都被细心擦拭,合理搭配。刹那间,荒芜的土坯房和整个闹哄哄发着霉味的空气,全都消失了。进入这间帐篷,我好像置身于草原上的一间毡房。

这间帐篷内的装饰是那样个人化,那样感人。这帐篷让我想到的不是贫穷,而是沉默。在废墟旁沉默地活着,将因陋就简的地方清扫干净,不绝望,不放弃。这家人在这里继续吃饭和睡觉;他们的孩子,继续期盼新学期的到来。

我取下那把冬不拉,用手指轻轻触摸琴弦,几声叮叮咚咚的脆响,随之炸开。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演奏家黑扎提所弹的冬不拉:那样温和,那样坚韧,似乎总是用一种中性的叙事方式在讲故事。在用音符勾连而出的画面中,树木苍翠,云朵银白,草原深邃,毡房温馨。

那抱着弟弟的大孩子,瞪着眼睛看着我。他的腿因怀里的重量而变得有些弯曲。阳光照着孩子们的脸,脏污而娇嫩。

我跟在小艾身后,朝学校走去。由于习惯在昂扬的心情中去学校,这一次,变得举步维艰。刚才的场景,像黑白摄影作品,尖锐地定格在我的心间,我想象不出会看到什么。

学校的四周是田地,围墙外是条宽两米的沟渠,流着股浅浅的黄水。我们从三个并列的空心水泥管堆成桥面上走过,发现钢筋铁门被锁死,一时间都愣怔住。还是小艾有经验,试着推了推旁边的侧门——居然是开着的。

走进后,并没有门卫或保安出现。踩着那条窄长的石灰路往前走,路两旁是高大茂密的白杨林。非常神奇——在白杨树的倒影下,我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这两排硕大的冲天扫把,是我自童年起就十分熟悉的树木(我家的房前屋后,栽种的正是这种新疆杨)。

正中心的花坛镶着白瓷砖,某些部位已脱落,露出内里的灰色。一杆红旗猎猎飘扬。教室是四幢平房,横排成列,玻璃窗硕大,课桌整齐,黑板空荡。教室的外墙体上刷着白石灰,画着绚烂的图画:雄鹰、太阳和戴猫头鹰羽毛帽的女孩。

从一扇关着的铁栅栏小门望去,是片开阔地。小艾说,那是操场。那里——那个操场——居然杂草丛生!和我见过的荒滩并无二般。我用力眺望,看到凹凸不平的草滩上立着三四个简单器械。它们直接从杂草中凸起,孤零零地裸在阳光下,闪着铁器冰冷的光芒。

更远处,是排灰土平房:低矮、破旧。

小艾说,那是老师宿舍。

我愣怔住,再次朝房屋顶部看过去。在那里——年轻的米书记,曾抱着吉他对着夕阳歌唱?青春在落日的辉煌中,越发寂寞。那年轻人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恐惧——他被放逐在这个地方,一心一意想离开,这种愿望之强烈,几乎让他火烧火燎。

这所学校的全部建筑,都那样平常,但某种古怪的一致性,在这个地方达成——那些白杨树、红旗和平房,那个杂草丛生的操场,那只雄鹰和那个女孩——它们被某种神秘的链条捆绑,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单元体。

返回时,路边有四五个人,聚拢在那片遭破坏的定居点上,小艾一见,马上把脑袋低下来——他怕他们看到他。他带我来这里,冒着一定的风险。我们俩像地下工作者。

出租车靠近了那群人:显然,他们不是定居户,也不是住在这个乡里的人,他们的身旁停着小汽车,他们穿深蓝色西装,裤缝笔直,没有泥点,他们的头发很干净,脊背厚实,大腹便便,整个人显得熠熠生辉。周围那些狭小贫瘠的农田、露着墙皮和木头的破屋、四处散落的荒草石块,像一出戏的布景,只为衬托这些演员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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